听了这么久,你累了吧?喝口饮料吧。对不起,我没带香烟,我不知道你抽烟,叫服务员上一包吧,没关系,只要你能听我把故事讲完,再点一盘水果都没问题。
回到动物园,我把席子下的每一封信都贴上两张邮票,投进邮筒。从那时起我养成了在信封上贴两张邮票的习惯,就是正面贴一张,反面贴一张,即使有一张掉了另一张还在,以确保信件不被耽误。十天之后,小池寄回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我的信,就连信封也没撕开。晚上,我抱着那些信件入眠,半夜里常常被自己的喊声惊醒。我还在梦里喊“池凤仙”,胸口不定期地痛那么一下,有时太痛了,我便朝着天乐县的方向久久地了望,仿佛能看见小池用煤油生火,看见她的泥屋上炊烟袅袅。
一天晚上,我潜入仓库,坐在那些条凳中间发呆。周围一片漆黑,连轮廓都看不清楚,惟有小池站过的那张条凳若隐若现,渐渐地明亮,好像铺了一层荧光。小池的裙子在凳子上飞旋,忽地落下,露出她光滑丰满的大腿,一次又一次……假如当时我不回避,而是像老虎那样扑上去,那就不会造成当前的遗憾,小池也不至于恨我。那张条凳越来越明亮,小池时而消失时而出现。我喊了一声“池凤仙”,忽然听到一串狗的呜咽。我打开电灯,看见一只脏乱差的小花狗趴在凳子下面,已经气息微弱。我把它抱起来,带回宿舍,喂了糖水,喂了米饭,它的喘息声才慢慢壮大。两个小时之后,它有了一点剩余的力气,就不停地舔我的手,让我冷却的心头一热。我利用工作之便,为它打针,给它开小灶吃肉,半月之后它就毛色油亮起来。从此,我的脚步后面多了这团生命,它每天跟着我在动物园的铁笼子边晃来晃去,由害怕到不害怕,由乱叫到一声不吭,有时胆大得敢把头伸进老虎的地盘。开始我给它取名“小花”,是想纪念我们家死去的那两只狗,但是我马上就否定了。它是在我喊小池的时候出现的,所以我叫它“小池”。只要我一喊“小池”,它就会跳到我的怀里。怄气的时候,我会跟它说话。想小池的时候,我呆呆地看它。晚上,我用肥皂给它洗澡,把床铺的一半让给它睡。这么“小池、小池”地喊着、睡着,无数个刹那便误认为小池真的就在周围,胸口的痛像冰块那样慢慢地融化。
秋天到了,动物园里落了许多黄叶。每天上下班,我都有可能被何园长的堂妹何彩霞拦住。她是动物园的会计,看看前后左右没人,就一把揪住我的脑袋:“长卷发的不是美帝国主义就是苏修,说不定你妈跟美帝国主义睡过,你是你爸的野仔,是美帝国主义的儿子。如果你不听话,哪天就拿你来批斗。”说着,她的另一只手往我的裆部抓去,痛得我双腿夹紧,有几次甚至痛得连尿都拉不出来。每次见到她就像见阎王,吓得我全身筛糠。好在我还有一只摇尾巴的狗,还有邻居赵敬东,要不然你让我怎么相信世界上还有温暖。
赵敬东不喜欢说话,却喜欢听,听的时候从不插嘴,该惊讶的时候惊讶,该叹息的时候叹息,该拍大腿时拍大腿,听到精彩处,他的耳朵竟然会动。那时候,我憋了一仓库的话,特别想找人倾诉。不过,请别忘记,我是个在嘴巴上吃了大亏的人,开始只跟他说说天气和动物,后来发现他的嘴巴比锁头还紧,就是我说了何园长跟我妈的事他也不外传,我就越说越具体,越说越生动。赵敬东给我一个启发,那就是:想要成为别人的朋友,就得先做一名好听众。一天晚上,我把小池在仓库里脱裙子的事说了出来,他不停地咂嘴,不停地拍大腿,很难得地插了一句:“一个姑娘当着你的面把裙子脱了,你竟然不给面子,太让人伤心了,太让人失望了。听说我们动物园的何寡妇经常勾引男人,谁不去应卯就告谁的黑状。有时候只要不满足别人的要求,就把别人得罪了,哪怕这是个无理的要求。”
这之后,他经常提醒我:“你该抽空去看看小池,至少你们还有革命的友谊。你骗人家去了那么远的旮旯,就不关心了,太对不起人了吧。”这话就像闹钟,不时在我耳边叮咛。其实,他叮不叮咛我都要去。到了冬天,我攒足了去看小池的路费,打算抽时间动身。赵敬东听说后,好像是自己去相亲那样坐立不安,手搓得比往时勤快,话也比平时多了。他不只一次问我:“天乐离这里有多远?”根据我的回答,几天工夫他就画出了一张去天乐的路线图,地图上的箭头拐来拐去,从动物园一直延伸到谷里,仿佛小池是一个军事目标。除了那张路线图,他还买了三瓶红烧肉罐头,五把面条,托我一并送给小池。我跟单位请了病假,把狗委托给赵敬东,便登上了去天乐县的火车。
冷风像玻璃碴子呼呼地打着车窗,两三公里之后窗玻璃上就水气朦胧。黑暗围了上来,火车的颜色由浅而深,慢慢变成铁的颜色,但是前方的天空却一片深红,那是满天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