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童年

中国知青终结 作者:邓贤


侯景贤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那年只有13岁。摆在他面前的紧迫任务是挑起母亲撂下的生活重担,养活自己和两个年幼的妹妹。刘义说,他从小理想是上大学,当个大学教授或者像普希金那样的伟大诗人。他11岁发表诗歌,题目叫《登山》,获校园征文奖。奖品是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

侯景贤在家乡以打架好斗闻名遐尔。我去到他老家采访,当地人显然对这个叫做侯景贤的野孩子记忆犹新。他们说:大侯(侯景贤小名)是条不叫的狗,不叫的狗咬人才叫狠呢。一个头发秃顶的老男人说:我揍过那小杂种,嘁,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老街坊沙哑着漏气的嗓子说:那小子六亲不认,是个浑球。一个当年的伙伴回忆说:闯子(侯的小名)讲义气,打架总是冲在前面……头打破了也不哭。

我问刘义:是你生性特别残忍好斗吗?

刘义哀伤地回说:你知道,我那样一种“狗崽子”,家里连个大人都没有,狗都知道夹着尾巴走路,我能凶得起来么?

我说:可是你为什么到处跟人打架呢?

刘义说:是他们逼、逼的!谁敢欺负我,只要没有把我揍死,我就要扑上去咬、咬死他!

大侯最轰动的一次武斗表演是在文化大革命前夕。那时候校园盛行“出身论”,同学以出身划线,已经在裁缝铺里踩缝纫机的童工侯景贤得知有人欺负他妹妹,他毫不犹豫举起一把大剪刀,像只挥舞铁钳的螃蟹闯进校园。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遭到痛打,然后五花大绑斗争游街。

刘义小心翼翼地翻出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方注明摄于1948年。照片是一对青年男女的结婚合影,那个穿旗袍剪短发的女孩子看上去很清纯,像偶像剧里的高中女生,一双梦幻般的大眼睛流淌出对未来人生的无限遐想。男的是个年轻军官,美式军装,目光炯炯,肩章表明他的军衔是个国民党少校。我的目光久久注视照片,我惊讶于爱情的神圣与永恒,因为即使时间老人的马车已经驶进崭新的21世纪,即使半个多世纪前的这对年轻男女已经苍老甚至已经化为尘埃,但是我看见爱情的太阳依然从他们年轻的脸上光芒万丈地升起来,穿越岁月的漫漫长夜照亮我的眼睛。

我明白历史的灾难对于任何个人或者家庭来说都如同山体崩塌和泥石流一样不可阻挡。父亲成为儿子乃至整个家庭的灾难根源。刘义叹息说:朱自清先生有名篇《背影》传世,那是一个慈父在儿子心中永恒的肖像。我父亲留给儿子也是一个背影,那年我已经五岁,虽然记不清父亲长得什么模样,是胖是瘦,有没有胡子,但是他的背影却像一个烙印,一个黑色咒符,永远地烙进我的童年记忆里。

1954年,一个寒风呼号的日子,一队民兵把一个男人从家里押走,那个男人曾经是国民党投诚军官。年轻母亲惊恐地搂住三个孩子,像母鸡紧紧护住鸡雏。小男孩偷偷睁开眼睛,他透过母亲胳臂看见父亲被拖走的踉跄背影,父亲被绳子五花大绑,双手反剪,那些麻绳肯定勒得很深,使得他背上的棉衣一块块鼓起来,好像船帆被风吹得鼓起来一样。小男孩突然想到放风筝,他相信只要那些握枪的手一松开,父亲立刻就会飞到天上去。民兵拿枪托打他,踢他,他猜想父亲一定很疼,疼得脸皮都皱起来,但是父亲始终没有吭声,也没有回头,所以男孩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而是牢牢记住了这个在冬日里像风筝一样远去的背影。

屋子空气变得有些冷,风扇呜呜地哭泣。我把身体换了一个姿势说:你母亲呢,她改嫁了吗?

刘义摇摇头,眼圈立刻红了,我看见面前这个历经沧桑的老知青一提起母亲就好像肝癌患者那样浮现出疼痛的表情来。他说:大陆不是有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吗?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至今一听见这支歌就会感到产生强烈生理反应,缺氧,心脏刺痛。世人皆有母亲,上帝让女人创造人类,母爱便是上帝之爱。你看照片,我的母亲很美丽,身体柔弱,像一株娇嫩的花朵。她出身名门,受过良好教育,外公为滇军将领。父亲入狱那年母亲才20多岁,每月工资只有28元,她最初在地段医院做会计,后来下放养猪场劳动,身份也从国家干部转变为农村饲养员。再后来挑猪粪折了腰,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直到患肺结核去世。

刘义将另一张老照片摆在我面前。

这是年轻母亲下放前和三个孩子最后的合家照,母亲看上去依然年轻秀美,但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却不再流淌汩汩的梦想,好像泉眼已经干涸。她紧紧拉着三个孩子的手,好像一松手他们就会被风刮走一样。我猜想母亲打算把这张照片寄给监狱中那个男人,因为他是这三只爱情小鸟的父亲。刘义告诉我,母亲终于没有熬到与亲人团聚,她死后被埋葬在老家一座山坡上,那个地方只有峭厉的岩石和干燥的红土,连一棵树也不长。下葬那天没有多余的亲人,也没有太阳,山风刮得很硬,很凄厉,像野兽在嚎叫。十三岁的侯景贤牵着大妹,背着不懂事的小妹为母亲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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