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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门的眼睛(1)

尾巴 作者:倪蓉棣


七月十三日上午,在厦门湾,我借助望远镜,在游船上近距离地观察了金门及大坦岛。我发现,金门布满了眼睛--岛上高高矗立着写有“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繁体汉字的巨型宣传牌,有安装四十八只直径为一米的高音喇叭遗址,有明枪暗堡,更有那来自于大陆方面的种种神秘的目光。

面对这些眼睛,我拍了许多照片。其中,定格在镜头上的,也有我的眼睛,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就跟厦门湾一般暧昧,只能放在心里解读。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中期,蒋介石坐不住,台湾动静很大,响起一片反攻大陆的声音。特别是金门,很多特务从那儿出发,偷偷潜入大陆。那时我还是个小萝卜头,什么都懵懂,但脑海里,金门就是台湾,就是国民党,就是美蒋反动派,是个该死的地方。不过,特务也倒霉,老是被我解放军和民兵抓住。我的家乡芙蓉公社就搞过展览,展出的都是真家伙,有美蒋特务的手枪、子弹、刁首、压缩饼干、泅水衣、发报机,等等,让人看了夜里睡不着觉。有个戏,叫《东海小哨兵》,说的是海岛两位小“民兵”小红和小龙,凭着警惕性和机智,抓住了几个秘密登陆的台湾特务。看了这个戏,我额头便多长了一只眼睛。我常常头戴树叶圈子,手握木头手枪,瞪着眼睛,躲在巷弄某个角落或人家的牛栏里,一动不动,警惕地盯视过往的每一个陌生人。

我甚至盯上了我的母亲。母亲是黄岩人,外公外婆早死,家里兄弟姐妹一大班,但我都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去过黄岩。街上的人都说,母亲是地主。母亲也常说,她小时,家里很有钱,外公开染料店、棺材店,生意做得蛮大,家里埋着一只只大酒缸,她每次上学,都嚷嚷着非先喝了酒不去;她还很体面,乡里抬,她总是当“娘娘”,坐在上让人抬着走。她这话就对上号了--母亲确实像个地主。自然,地主是向着台湾的,是向着美蒋反动派的。就是说,母亲这个人非常不可靠,我要提防她,我要盯住她。但母亲整天忙着做生意,卖针头线脑,顾客大部分是妇女,她们说话喽里喽嗦,我监视母亲很累,有时盯着盯着就糊里糊涂地睡着了。母亲有时见店外没人,便进屋躲在柜台后面吸几口烟。这个举动明显带有特务的特点。我常常躲在楼梯角监视她。她点香烟,舍不得用火柴,用的是火媒纸。一次,她吹燃了火媒纸,点了烟,刚吸上一口,店外便有人高声喊买东西了。她慌忙掐灭烟,并将火媒纸塞在一个木盒子底下。木盒子底下还有一刀草纸,它碰上火媒纸,很快就冒烟,并烧起来了。我看得真切,便从楼上跳下来,用手乱拍乱打,扑灭了火。这件事,算是我监视母亲最大的收获。事后想想,幸亏那时敌情观念强,眼睛亮,否则,那天起火,我家连同一街两行邻居的家(都是木头房子),早就化为一片灰烬了。后来,到了“文化大革命”,事情闹大了,闹真的了,造反派把母亲列入“黑五类”(多年后才弄明白,这是冤案,外公家早在抗战期间就破产,那时舅舅们纷纷外出谋生,两位姨母给人家当了童养媳,而母亲在土改时,还分到过房产呢),抄我的家,还去黄岩搞调查,整得我们夜里都不敢关门睡觉,甚至,我的小木枪也被造反派给没收了。那个时候,是我心灵最黑暗的一个时期。的确,我连暗中监视母亲的权利也让自己阵营的人给剥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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