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是,二十多年后,我却被敌人营垒里的人看成了共产党的特务。一九八九年,在黄岩我母亲的老家,忽然从台湾来了一位老头、一位老太婆和一位小伙子,母亲告诉我,他们是我的舅舅、舅母和表哥。母亲说,舅舅共有五位,三位在大陆,两位在解放边去了台湾,现在来的这位,是老五,我们买点东西去看看吧。于是我们去了黄岩。当时,我在县委办公室坐班,又是第一次正式去黄岩走亲戚,黄岩的亲戚们把我和母亲也看作稀客。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台湾来的那位小伙子,一口咬死,说我是共产党特务,并以攻为守,表示愿意把在大陆拍的所有照片胶卷,拿出来交给我一一审查。天啊,把前后二十多年的事情联起来想,荒唐啊!当初,我原本一心一意想抓美蒋特务,想不到后来自己成了一名家庭特务,而当我甘愿当家庭特务时,自己阵营的人却剥夺了我的资格,本来,这件事情过去了也就拉倒了,但现在偏偏从敌人营垒里跳出一个人来,不买账,硬是要送我一顶“共产党特务”的帽子,这是什么逻辑啊!
二
在蒋介石和国民党叫嚣反攻大陆的日子里,我们乡下人,脑子很简单,就是坚决听共产党的话,跟共产党走,准备打仗。我们就是不怕台湾,不怕美蒋反动派。民兵们天天练武、巡逻,还在街头和村口的墙面上,用斗大的黑字,写出大家的坚强决心:“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解放台湾,第一个就得拿金门开刀。我住在芙蓉街,芙蓉街坐落海边,它离金门有多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金门的国民党兵最笨,死到临头还不向我们举手投降。解放军炮打金门,轰轰轰,轰轰轰,地上全是烟火,国民党军队被炸得人仰马翻,喊爹叫娘,这就是我的想象。
我们差不多天天下海。一天,邻居李某起得早,在海上捞到一大堆东西。东西花里花气,里头有青天白日旗,李某慌了,立即交给了公社。原来是台湾空投的宣传品。宣传品有些什么东西,它们宣传些什么内容,公社里人不说,也不准外面的人乱猜,搞保密。后来,倒是公社里一位干部的老婆憋不住,暗地里说给熟人听,让我给偷听到了。原来,宣传品都是传单、照片,还夹着罐头等好吃的东西,而照片上印着坦克部队,国民党兵坐在坦克上,人头看得清清楚楚,照片上还印着字,很大,说我们大陆国庆日是“十一”,这“十”和“一”两个字相加,就是“土”字,而“土”就是“土匪”,国庆节就是“土匪节”。照片上的话太反动了,我感到很害怕。我不敢学给家里人听,只是偷偷告诉了张某(实姓什么,我忘了)。张某是我的小玩伴,我们常常一起下海。他出身富农家庭,低人一头,身边玩伴也不多。我反复叮咛他道:“这事一定要保密,你千万别学给别人听。”
时间过了大概一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街上的“黑五类”纷纷被揪斗。一天,在张某所在的院子侧门外,我看见,张某的父亲和他的叔叔也同时被揪斗。
张某的父亲和叔叔都是高个子,很瘦,头埋得很低。他俩腿站不稳,老是发抖。奇怪的是,他们没有挂纸牌、戴尖顶纸帽。批斗他们的人都是邻居和熟人,才三十多位,大家没有喊口号,没有乱走动,现场蛮有秩序。但是,大家发言,口气硬得像扔石头,掷地有声,听起来特别响亮、可怕。批斗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咬定这么一件事:他们兄弟俩恶毒攻击共产党,说共产党是土匪,说“十一”国庆节是土匪节,而且他们还造谣,说国民党坦克部队很厉害,解放军解放台湾时可能会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