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好,喝酒,改天我一高兴,就白送老弟啦!
气死我也。这家伙,是我见过的晋京两地古玩商当中最难打交道的一位。贵巴巴地买了他的大立镜,也没配上底座,拉回来无用,在雪野店里放了一段时间,干脆送给我长治发小了;买了他一只大号水仙盆,放在家里没地儿搁,塞床下,迟早也是送人。
要想事有转机,尚须人心律动。
这位油盐不进的赵从平先生,年轻时却是一名崇尚暴力又无比激进的革命战士。我发现,只要你一提当年“文化大革命”,说运动风起云涌,豪雄叱咤三晋,他便正经起来,乃至高傲挚诚变作另外一个人。恰恰是因为讨论山西“文革”史实,在血与火之间,我们找到了共同话题。3年来我写《牺牲者》,对山西“文革”两大派武装斗争态势,也算比较了解。他迫切渴望我送他一册《牺牲者》,表示要细细研读,“让咱这个老红卫兵也学习学习”。
我说,书尚难出,装订不多,只能借给他看,且必须提出几条宝贵意见作贡献,否则不借云云。
2007年初,《牺牲者》装订出来,我真诚地送他一册,不,“借”给他一册,并且与他约定:巴金这批信不得卖与他人,等我从北京回来再议。
事情正在起变化。老赵和我熟络了,始知他并不完全是个油滑商人。
2008年5月,四川发生极大地震,我自北京奔赴灾区采访。6月里撤回山西太原,和山西作家李杜先生住在一家小招待所,日夜加班,埋头赶写一部《晋人援蜀记》,累得直不起腰来,情绪也不好。空隙间,又去文庙找那赵从平。我实在无法丢弃巴金这些信。
老赵一见我就说,他流着热泪把《牺牲者》看完了,并说现在舍不得还我,还想反复看一看,认真想一想。另有两位朋友也急于借读此著,你看行不行?
我表示只要将巴金信件给我,咋也行,把这部《牺牲者》送给你都行。旁边有人帮腔:“这种民间装订书,将来也是文物嘛。”
老赵语气较以前有所变化,说这些信肯定给作家留着,只要求价格上能多点儿就多给点儿。
我说太贵,上哪儿找那么多钱?老赵便嚷嚷出一句糊涂话来,使我极为恼火。他说:我在中央台看见你们捐款哩!你们能给灾民出那么多钱,就买不起个这?
我不由大怒:放你妈的屁!你开个破店还敢自比灾民?东西老子不要了,你这秃驴留着发横财吧!
老赵赶紧道歉自己说了错话。二人谈崩,我拂袖而去。
事后,我也觉得骂街不好,自己修养太差了。老赵下岗多年,强在文庙苦撑,嘴上吹得硬,其实并没发什么财,要不他早就搬进古玩城去了。对于这些信,他情知主顾难寻,别人并不会痴迷此道,反复不愿降价,无非是为着生存,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如不跟我等纠缠,又去找谁索要呢?说到底,还不是咱自家人穷志短吗?
到了8月下旬,《晋人援蜀记》写完,交给出版社。我再次惦记起巴金致黛莉那七封信来。
很快又要去鄂尔多斯出差,然后去北京忙其他事务,一两个月怕也回不到山西,东西没了咋办?
9月6日上午,好像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忍不住还是上了文庙。我最后一次站在文庙街22号立玄斋的柜台前。
我一言不发,故意绷着脸色。
二人对视良久,老赵同样沉默着。半天冒出一句话:我知道你就会再来,你这个老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