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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醉白楼到留椿屋(17)

重返1976 作者:袁敏


大耳朵两腿发软,一股彻骨的寒气从后脊梁猛地蹿上来,只觉得手脚一下子冰凉。

傍晚时分,大耳朵从门缝里看出去,所有站岗的战士全部换上了陌生的面孔。以前,每个房间门口是一个岗哨,而且大多已是很熟悉的笑脸。现在每个房间外都是双岗,且荷枪实弹,一个长枪,一个短枪,甚至连楼梯口都站着两个端着冲锋枪的战士,有一种一级戒备的状态。

种种迹象都表明,毛主席逝世了,那帮阴谋家马上就要动手了,一切都没有希望了。

幻觉是在一瞬间产生的。大耳朵只听到楼底下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和多辆卡车发动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押回桐庐开公审大会(桐庐是大耳朵曾经插队的地方)。两个恐怖的字眼钻进了他的耳朵:审判、枪毙,枪毙,审判!

大耳朵脑子一片混乱。他突然想起,在自己当年插队落户的桐庐县,他曾经在桐庐中学前的体育场参加过枪毙人的公审大会,乌秧乌秧的人群站在台下,千百双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台上,台上的案犯嘴里都被塞着脏乎乎的破布或毛巾,双手反铐,五花大绑,宣判后绑赴刑场前通常会将犯人押上卡车,绕县城主要街道一周,游街示众。人格的被凌辱和尊严的丧失殆尽,曾在大耳朵心上戳下了很深很痛的可怕印记。他还想起自己插队的地方有一个中学老师,因对文化大革命不满,用真名实姓给《人民日报》写信,最后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枪毙了。大耳朵曾经见过那位老师,人很好,村里人都说他死得太惨了。他老婆用大板车把这位老师的尸体从行刑的桐君山脚下拖回家时,行刑单位还向这位可怜的女人收了子弹费。大耳朵觉得自己的父母年纪大了,他们是没有能力来收尸的。而唯一的妹妹年纪小,又是女孩,他也绝不会让妹妹受到刺激和惊吓。

2006年秋天,大耳朵回到当年关押

他的地方,这儿已经面目全非

九点过后,有一个声音在楼道里大声宣布:房间里不准熄灯,被子不准盖到胸口以上,不准蒙头睡觉!

就在那一刻,大耳朵决定了:与其被拉出去审判枪毙,不如自己结束生命!

他先从自己住的二楼房间的窗口朝下观察,觉得高度不够,跳下去多半不能一下致死;他又抽出自己裤子上的裤带,四下张望了半天,房间里找不到可以挂绳子的地方,上吊是不可能的;他又试着掐自己的脖子,每当要窒息过去,眼睛开始突暴时,手就不由自主无力地松开了。下决心离开这个世界的大耳朵没想到死会那么困难,就在这个时候,大耳朵发现了自己藏在被单底下的一面小圆镜,他心里有底了,他相信,这是死神给他的暗示。

晚上十点多,四周静了下来,只有外面山上的草丛里偶尔传来几声蟋蟀的鸣叫。大耳朵房间门外的岗哨连打了几个哈欠,就再没有动静了。

大耳朵很镇静地坐在床上,将这面小圆镜仔细地擦干净,他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年轻的脸,然后将镜子一掰两半。小圆镜的破口呈狼牙锯齿状,很锋利。大耳朵的手一下子就被划破了,血渗了出来。大耳朵用手指沾着丝丝缕缕往外渗的血,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慢慢地在床上躺平,用左手拿起破口的锋利镜片对准自己的右手腕一刀割了下去,鲜红的血一下子流出来,染红了雪白的被单。大耳朵看着不断涌出来的鲜血,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点都没有疼痛的感觉。为了加快血流的速度,他又纵深来回割了几下,这才平静地躺卧下去,将被子拉到胸口,两眼瞪着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电灯,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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