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寻真相(14)

重返1976 作者:袁敏


两张照片时隔一日,一张没有署名,感情表露却十分直接,虽然借用了《诗经》中的句子,但那种“旦夕以待”的渴望却一目了然。另一张照片后的留言却一本正经,××同志留念,是典型的那个革命时代的公开版本。我不知道当年的蛐蛐儿为何在送照片给自己心爱的女孩儿时会写下如此大相径庭的留言,但我可以猜想在那个视爱情为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年代,蛐蛐儿和她之间暗中流淌的情愫要面临多少双拷问的眼睛。

现在,蛐蛐儿和J近在咫尺,三十年后的今天,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我将夹满纸条的小红皮日记本摊开在桌上,每一张纸条上我都用铅笔写满了各种问题,但我最想问蛐蛐儿的就是:陈公安当年对J说,你写“总理遗言”和J有很大关系,这是不是真的?我听大耳朵和阿斗他们也都说过,蛐蛐儿当时面临“驱逐舰舰长”的挑战,他知道“驱逐舰舰长”是J的父母给她介绍的,那年头红领章红帽徽的军人简直就是安全和可靠的象征,蛐蛐儿当时作为一个父母还戴着“臭老九”帽子的小工人,似乎没有任何可以和那位海军军官抗衡的资本。失恋后产生的无名冲动和勇气,激发了蛐蛐儿潜意识中一直蛰伏着的想冲天而起一鸣惊人的深刻念头。他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给J看,向J和J周围的所有人证明自己并非庸人鼠辈。蛐蛐儿最初写“总理遗言”的动机当然是反对“四人帮”,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在渴望为党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有所担当的同时,是否也有一部分动因来自于J呢?当我犹豫了半天,最后下决心向蛐蛐儿提出这些问题时,J在一旁虽然不说话,但她的眼神告诉我也告诉了蛐蛐儿,尽管那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经不可改变,人生的道路也不可能重新改写,但她还是非常希望从蛐蛐儿嘴里了解事情的真相。

当年蛐蛐儿送给J的照片上,透出满满的自信

这一次,蛐蛐儿反应非常迅速,很坚决地摇头。

我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些都是你个人的隐私,你不想说?

蛐蛐儿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眼睛一直看着J,J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蛐蛐儿。我不死心,再一次向蛐蛐儿重复这个问题,蛐蛐儿又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点点头。

坐在一旁的大耳朵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作为曾经见证了蛐蛐儿那一段彻心彻肺的初恋感情的密友,他也许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在制造“总理遗言”的天平上,J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大耳朵清楚地记得,后来被公安部定性为制造“总理遗言”的“反革命预谋会议”的“狗肉聚会”上,蛐蛐儿进来时明显红肿的眼睛。大家都知道他刚和J见过面,那是J决定和蛐蛐儿分手的最后一次谈话。按我哥的说法,J和蛐蛐儿的分手就像在点燃的干柴上浇了一盆滚烫的油!而“狗肉聚会”之后的一两天,震惊中外的“总理遗言”就诞生了。

我注意到看似木讷的蛐蛐儿削梨却削得很有水平,像刨花卷一样落下来的梨皮居然一点不断。他将削好的梨一分为四,并且拿起其中的一瓣放到J的面前。J一声不响地拿起梨,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我想我和大耳朵都是不会妒忌J的,这一瓣小小的梨告诉我们,蛐蛐儿的脑子确实是清楚的。

J和蛐蛐儿都是1970年初中毕业后分配到安吉生产建设兵团的。她在蔬菜班,他在水稻班。刚从一个中学生成为兵团战士的她雄心勃勃地要在这块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上改造世界观,脱胎换骨,锻炼成长。她骨子里是个特别要强的人,她要求自己和战友们比谁更能吃苦,谁更艰苦朴素,谁更要求上进,谁更会写小评论文章。大家争相穿着胳膊肘子膝盖屁股打补丁的衣裤,互相比谁身上的补丁多;下田挑淤泥,光脚起牛粪,什么活儿苦大家抢着干,什么活儿累大家争着上。这一切似乎比不出高低,论不清短长,虽然大家都在心里暗暗较劲,互不服气,但终究没有谁在农田里脱颖而出。她的吃苦精神是大家一致公认的,挑塘泥,肩膀上的皮都磨破了,她一声不吭;拉牛粪,男生都要发憷的活,她拉起大板车就走。到兵团才几个月,皮肤晒得黝黑,头发烤得焦黄,最要命的是从前细嫩白皙的脸蛋变得橘子皮一般粗糙,像被烫上了猴屁股般的两块红晕,她也因此得了一个很不雅的绰号:烂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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