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的第三篇文章定稿之时所得到的困惑的反馈,主要并不在人的怯弱和胆小,我们并非不能接受英雄的这些缺陷,所谓的英雄,不过是战胜了自身恐惧的人。
但是人们不能接受说谎者。
然而,什么是说谎呢?我们一向所受的关于谎言的教育,其实很简单:我们一般会以为,如果人们表达的内容与事实不符,他就是一个说谎者。你在文章中写到的李君旭的初恋情人,也许,正是被这样的道德痛苦所困惑,才选择了与他分手吧。
我终于意识到,实际上我们涉及到两个方面两个层面的问题。第一是关于真相的,也就是说人们看到的,以为的,记录的,和实际存在的是否一致;第二才是对这一现象的评判。也就是说,即使表达的内容与事实不符,也有许多种的道德评判:他可以是一种战略战术,也可以是一种智慧;也可以是一种善举,也可以是不得以而为之的举动;也可以是恶作剧;也可以是邪恶的报复;也可以是回避什么;也可能是妄想症幻者;也可能是一时冲动,当然,也可能是老谋深算的圈套。人类的精神事像如此繁复,为什么对心口之间的距离我们的判断就那么简单呢?
正是通过阅读你的这些文字,我对李君旭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毫无疑问,他天性中有着悲剧的元素。一方面,他天资聪慧,形象英俊,有过人之处,有过人的精神渴求,但性格怯弱胆小,对恐惧有超乎常人的体验与感受。实际上你已经提到了他童年时的留级三年的女生,她对他的威吓甚至打骂和他后来巨大悲剧之间的关系。我想很可能这对他的伤害与影响要超过人们所以为的。
如果在今天,一个小孩子毫无目的地不停撒谎,大人可能会在进行道德教育的同时,相应地找心理医生来对其进行心理矫正。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年代,你文中提到的那些蛐蛐儿的小毛病,偷个书啊,对女孩子撒个小谎啊,其他一些什么,包括他那种青年领袖式的自我感觉,他的虚荣心里包含的一点小小的野心,还有出于过度自爱而产生的撒谎,比起那个时代这群年轻人在小阁楼冒着生死谈论局势,纵横天下,这些缺点,都还是可以原谅的。有多少这样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经历正常的生活的历练,改正种种性格缺陷,走上了基本正常的轨道。
但是,一个天性怯弱的人又有如此过人的才华,内心深处又这样渴望被人承认,尤其是被自己佩服的人承认。这样的巨大的政治热情,这样的自以为是的博大的慈悲的情怀(你一定也还记得,我们的少年时代,是完全在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受难者的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和这样的怯弱放在一起,肯定是非常不相称的。
这样一个心理机制发育不配套的灵魂,如果假以岁月调整修理,是可以整顿好的,实际上青春就是一个整顿与完善灵与肉关系的阶段。但不幸的是,我们的青少年中的整整十年,都是在文革中度过的。这是一个多么不正常的年代。而一旦被捕,因为怯弱而殃及他人,我相信这颗敏感的心是会格外自责的。你知道我读你的文字到哪里最难过,就是看到袁中伟放风时发现一行字:小弟,对不起。我在这里听到了灵魂的呻吟。
一方面李君旭必须承认自己供出了无辜的他人,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甫志高"。在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一个人如果成了甫志高,那是比死还羞耻的事情,何况他的怯弱确实几乎给所有的人带来了灭顶之灾。然而话说回来,如果李君旭出狱之后没有劫难,平平安安地生活到今天,在社会开始越来越宽松的今天,他或许不会再有那么强烈的羞耻感吧,如果这时候你们一起来回忆当初的历史事件,把属于上帝的还给上帝,属于撒旦的还给撒旦,该自己挑起来的自己来挑,他或许会不再下意识地隐瞒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