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才会记录下那场三十年后的生日宴会吧。在这个令人感慨万分的李君旭的生日宴会上,李君旭前女友J朗读当年抄下的莱蒙托夫的诗行:我们分离了/但你的肖像,依旧在我的心坎里保存/有如韶光留下的依稀幻影,它仍愉悦着我惆怅的心灵/......
这才是爱情,人因此不枉来这世界一次,它肯定了生活的正面意义,精神的无比丰富,人性的全部张力和迷人。就是这些星星之火般的精神营养滋育了当时中国的一些优秀的青年,他们是那个时代的精英。在杭州,在总理遗言案中,袁中伟虽不是编造者,但确实是他们那个小团体的实际核心人物。如今他们都那么普通地溶入在今天的日常生活中,要是你不把这些纪录下来,人们真的难以想象,当年就是他们这一群人,走上街头,撒发传单,启迪民心,而在1976年1月之后,袁中伟会只身飘泊到中国各地去寻求革命真理。这即像俄国革命时期的民粹派,又象青年毛泽东拿把油纸伞去考察革命。
在此顺便插一个记忆,你在文中提到袁中伟当年探寻到了长春,还与那位红九连的副指导员于小平彻夜长谈。这位于小平是杭州人,好象就是杭一中的。那年我到张抗抗家去,见到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和抗抗聊天,他们是同学。那人走后抗抗告诉我这位同学叫于小平,曾经是红九连的指导员。我知道有个红九连,那指导员,好象还是九大代表,在解放军画报上上过封面。我问他现在怎么不穿军装,抗抗说四人帮粉碎后就转业了,分到龙翔桥菜场卖菜。
我相信这些人物的命运必定不会到此打住,一定会是你接下去要展示的。因为总理遗言的事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它发生在十年浩劫的尾声,在多方面具有着承上启下的历史意义。文革结束之后,中国新的历史时期就开始了,新的生活,新的精神天地也随之在中国人民面前展开,而有些东西就此告别历史舞台。三十年来,我们的文化资源越来越丰富,我们接上了许多中断东西,但有些东西却又被遮蔽了起来。你的文字重新揭示了那些精神事象,告诉我们,这样的生活不但是真实的,而且现在依旧以它的精神向度默默而顽强地存在。
你的原意,原本是要通过揭示真象,来展示那个时代一群年轻的受难者的心灵。但你同时给了我们一个令人怀想的审美体验,你所展示的这个精神层面的生活,表面上看,到八十年代就结束了。这让我想起了我们的杭州人氏龚自珍,他的古体诗曾被形容为中国古典诗体的殿军,一抹最美丽的晚霞。你的这些纪录,也让我看到了三十年前人间四月那美丽的一去不复返的晚霞。也真因如此,这生活显示了它独一无二的光芒。
我最后要说的是写作者的勇气,这并非是说这个题材有什么禁区,而是想说,一个真正的叙述者直面笔下的世界时,实际上就是在与自己的命运遭遇。有时它甚至还是一个箴言。前不久,我在一次有关翻译家力冈先生的纪念研讨会上发言,讲到了一个观点:文学艺术家会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前与自己的命运遭遇。我这样以为,是针对力冈翻译的帕斯捷尔纳克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品《日瓦戈医生》而言,我发现,在作者,译者和作品主人翁之间,有着极为惊人的命运的重叠。同样,李君旭以二十出头的青春年华,编造了共和国缔造者之一的总理遗言,与此相关的一群青年,实际上已经在这一份遗言中与自己的命运提前遭遇。
如果说当年的你,是以软禁的方式被迫遭遇的话,那么,现在的你,是以直面和记录的方式来主动地正面相对了。你的文字有力,简洁,厚重,有的章节力透纸背,细节又是那么真实和独特。你反复核对,不因为可读性而牺牲真实性,而这样一次次重新感受,挖掘,讨论,收集,整合,依然会有困惑和犹豫,依旧会有不能清晰的迷茫,又有在写作中重新唤起的万千往事,因为这一切再勾起的爱恨情仇,甚至新的疑团,越往深处走越不可思议的人性,重新审视的抉择,......所有这一切,只有你一个人感受,无人替代,那是孤独的。
但那也正是幸福的。是值得的。
谨以此,向你送去迟到三十年的"手帕",并等待"重返1976"系列的每一个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