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或许有了我的衬托吧,大壮在爷爷眼里愈发显得不三不四,不务正业。我看看大壮,见他剃一个怪异的头型,身穿奇装异服,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的确与家里春节前的忙碌气氛极不和谐。爷爷骂他就知道浪费钱,不干一件正经事。大壮眼一瞪,指着我冲爷爷道:“我浪费钱?你不看看你宝贝孙女,跟她一比我是小巫见大巫了!”
爷爷斥责大壮:“我孙女咋了?我孙女哪点不比你强百倍?”
大壮嘿嘿一笑:“瞧她身上穿这裤子,少说也得二三百块,她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哪来的?你要管就先管管她吧,城市里可是很复杂的,女孩子很容易学坏的。”
爷爷脸色顿变,立即瞪圆了眼,围着我转了一圈,矛头指向我的苹果牛仔裤:“这是真的吗?一条裤子二三百?这布是金丝织的吗?它跟二三十元的裤子有什么不同?”我狠狠刺了大壮一眼。爷爷继续指着我训斥:“就这败家的玩意,将来谁还敢要你,谁娶了你谁倒霉。”
我狼狈极了。大壮火上浇油道:“男朋友买的吧?”
爷爷立即吹胡子瞪眼道:“你有男朋友了?怎么家里人一点不知情儿啊?吃人家的嘴短,花人家的手软,你这闺女怎么一点家教没有了?一没结婚二没订婚咋能穿人家的衣服?不怕人家背后说三道四吗?丢我的老脸哪。”
姑姑听说我交了男朋友,立即关起门来关切地询问。齐奇家在哪儿?远不远?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都是干什么的?有几个兄弟姊妹?齐奇是个飞行员,一月能赚多少钱?心眼好不好?有没有吃喝嫖赌的不良习惯?我笑着说,姑姑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姑姑说,既然处对象,就不能什么都不了解。我被逼得无路可走,只好一一作答,告诉她齐奇家在辽宁锦州,父亲早逝,母亲是个会计师,现已退休,他是独生子,工资挺高的,心地很善良,待我很好。
姑姑沉思着说:“看样子将来他妈要跟你们一块生活了?”
我说:“你说那么远干吗,以后我们如何生活还不一定呢。”
姑姑瞥我一眼:“哎,瞧你这孩子!你们拿谈恋爱当儿戏哪?”
我不吭声。姑姑又问:“老太太身体好不好?”
我说:“应该还行吧。”
姑姑点点头:“这样也好,有了孩子他妈还可以帮你们带。”
我说:“姑你又说远了。”
姑姑说:“过日子就得往远处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日子还能过好?”
我无语。姑姑又叮嘱道:“你妈活着时有心脏病,你千万不可让齐奇知道这事。”
“为什么?”
“有的人不懂医学,担心心脏病会遗传,万一他怀疑你心脏不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说:“绝对不会,即使得了绝症,他也一样会对我好。”
姑姑说:“瞧你这孩子,工作这么久了怎么乌鸦嘴一点没改?”
我觉得姑姑的想法太庸俗了。齐奇要像她这么庸俗,早跟张亦雯好去了。在我心里,我与齐奇的爱情安全系数比飞机的还要高,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那一定是飞机从天上掉下来。
我在家里呆了三天,每天到完颜治叔叔家接齐奇的电话。电话似乎并不解决问题,心中那种思念,那种煎熬,那种渴盼,那种惦念,简直能把人折磨死。尤其大年三十、初一合家欢乐、鞭炮隆隆、烟花四起的时候,我愈发担心齐奇一个人怎么过节。原计划初七到机场上班,想他想得心痛,彻夜难眠,我不顾爸爸挽留,决定提前返回。
大壮说:“不这么快回去你会死吗?舅舅天天盼你,大过年的你折腾什么?就不能过完年再走?不孝的女儿。”
我说:“我得上班,要不然我会疯的。你是孝顺的孩子,你就多陪陪你舅舅吧。”
以前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男人,如今爸爸已经不知不觉退至其次。
大年初三,回机场之前,爸爸要我一定去看看母亲再走。我不太想去。母亲早就变成一把泥土,心里有她,怀念她,何必一定要去荒郊坟地。但爸爸坚持让我去,说不去就不能让我走,我犹豫了一下,跟他去了。
爸爸坐在坟头抽烟,我把坟头的荒草给拔净了,又用手指在坟头周围培了几把土。
寒风吹着我的脸,我意识到爸爸可能有重要的话要谈。
果然,一支烟后,爸爸说:“虹虹,你坐下。”
我在坟头坐下来,不知爸爸要说什么。看他的脸色异乎寻常地严肃,我心里莫名地惴惴不安。爸爸说:“有两句话我一直憋着,大过年的,不想破坏家里的气氛,可是你一定要走,我就憋不下去了,得说出来。”
“你说吧,爸,我听着呢。”
“虹虹,当着你妈的面,今天你给我一个承诺。”
我笑了笑:“爸,你是担心我将来嫁人了,离开你是吗?”我举起两根手指,对着天空,做出起誓的样子,“我保证,以后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不会离爸爸很远。万一真的很远,我会接爸爸到身边,跟我一块生活,陪他过一个幸福的晚年。”
爸爸一脸地落寞,又点了一支烟,半天不吱声。
他右手夹着烟,左手垂在膝边。他的左手只有食指和拇指,三根断在根部的指头,如今连痂都没有了,而是圆圆滑滑的,但它们此时在我眼里,愈发地触目惊心,刺得我心痛。我小心翼翼地问:“爸爸?想什么?”
“爸要的不是这个。”
“你要的是什么?”
爸爸吐出一口烟,缓缓道:“第一,你以后不要随随便便接受别人的礼物,尤其是男人的。”
我感到脸颊发烫,低声说:“知道了,爸。”
“女孩要有女孩子的尊严,不然只会被人瞧不起,更别说被人尊重了。”
我简直无地自容,在爸爸心中纯洁自尊的形象,一下子让自己给毁了。我点了点头:“爸你放心,我绝对不会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了。”
爸爸又说:“相机我给你装包里了,你给人家退回去,转告齐奇,他的心意爸领了。”
我很意外,一心一意买来的相机就这样一文不值吗?我说:“爸,既然已经买来了,你就用吧,你那么喜欢摆弄相机。”
“这傻瓜相机有什么好摆弄的?你啥也别说,拿回去给人家退了。”
我不开心。我的一片苦心真是白费了。我嘟哝道:“退回去就能说明你高尚?”
爸瞅着我:“你说什么?”
我闷头不再说话。爸突然怒道:“跪下!给你妈妈跪下!”
我转头瞅了爸爸一眼,只见他脸色铁青,怒气冲冲,霎那间像变了一个人。我惊慌着站起来,呆立在坟前,想转身走掉。我有些气恼,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罢了,不就一架相机吗?不要就不要,值得发这么大的火?还让我跪?从小到大我还不曾向谁屈过双膝。什么时代了?干嘛还要给去世的人下跪。然而还不待我转身,只听嗵地一声闷响,爸爸一脚踹到我的小腿上,我感到小腿肌肉一阵麻痛,双腿一屈,扑通一声跪倒在坟前。
我满腹委屈地喊了一声“妈”,眼泪滚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