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的父亲李璟,是南唐国的第二任皇帝,历史上称为“中主”。这个李璟,治国的本事稀松平常,不过写历史的人对他还算客气,有褒有贬,认为他有经营天下的志向,但可惜不会用人。在他领导期间,南唐曾一度进行过扩张,先后派兵攻打南方的闽国和楚国,但因用人不当,结果是得不偿失;而当他面对北方后周部队的进攻时,又因为实力的差距,被打得几乎是跪地求饶,最后以割地赔款称臣收场。
在朝廷内政上,他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任用了冯延巳等问题人物。这冯延巳很有文才,曾陪李璟读过书,但他的品行却很成问题,对上吹牛拍马,对同事和下级专横猖狂,被当时人视为“五鬼”、“四凶”之一 。传说他有一次和一位开国元老对骂。他讽刺对方:“你有什么本事,竟然做这么高的官?”那位元老也不甘示弱,回敬说:“我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书生。玩文字,十个我也比不上你;玩唱歌喝酒说笑话,一百个我也比不上你;若是比拍马屁玩手段,那我永生永世都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我虽没什么本事,至少对国家对人民没有害处;你有这么多本事,却反而足以祸国殃民!”对冯延巳这样的人物,李璟却一直偏心袒护。有人弹劾冯,他就在中间和稀泥,或者,来个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罚。史书上曾表扬李璟“仁厚”,其实就是说他心慈手软,该出手时不出手,讲人情不讲法律。这样做的结果,是朝廷内部拉帮结派,内讧不断,这朝政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李璟虽然没有把皇帝的本职工作做好,但他在书法、诗、词等业余爱好上,却表现出突出的才能。据说,他的楷书、草书、隶书、篆书样样都写得好,隶书尤其出色,临摹前代书法名家的手迹,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他的诗词作品流传下来的不多,但精品却不少,特别是他的词,现存的虽然只有五首,但几乎首首都是佳作,足以让我们把他列入词坛名作家的排行榜。而且因为他对文艺十分爱好,所以对南唐的文化事业也就格外重视,不但投入大量的财力开办学校、收集图书、招揽文艺人才,甚至还设立了专门的官职开发和管理南唐的墨、纸、砚等文化产业。除此之外,君臣之间还经常开展一些类似于笔会、研讨会的文艺活动,互相切磋。有一次,冯延巳写了一首《谒金门》词,其中的得意名句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李璟就开他的玩笑说:“风把一池塘的春水吹皱了,关你什么事呢?”前面我们提到,这个冯延巳是很擅长拍马屁的,所以他立即就接了一句:“那可比不上陛下写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啊。”这“小楼吹彻玉笙寒”正是李璟《摊破浣溪纱》词中的名句。从君臣之间这种轻松随意的谈话里,我们可以猜想到南唐宫廷中文化气氛是如何的浓厚了。
在他的重视和提倡下,南唐成了五代十国时的人文荟萃之地,云集了当时最杰出的一批文艺人才,像韩熙载、徐铉、冯延巳等文学家,应用、王文秉等书法家,董源、董羽、顾闳中等画家,无一不是当时声名远播的大师级人物。有这么一个小故事:有一回,李璟叫冯延巳去宫中开讨论会,不料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便派人去催。一出宫门,却看到冯延巳正在宫门前不远处走来走去。问他怎么回事。冯回答说,我早就来了,不过,我看到门前有个穿着青红色衣服的宫女一直站在那儿,所以想回避一下。去催的人奇怪了,说,哪有呀,我这不刚从里面出来吗?带着冯延巳去门前一看,原来,所谓的宫女却是画在屏风上的一幅仕女图。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南唐宫廷画家的水平是如何高超了。
李煜有这样的一个父亲,若要讲治国的本事,那是肯定学不到什么了。但在文艺方面,却因为父亲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因为父亲所营造的文化环境,而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和发展。他在这方面表现出惊人的天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书画、诗词、音乐,几乎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他的书法作品虽然已经在历史的烟尘中散失将尽,不过关于他的书法成就,我们还是可以从他极少数残存的作品和史籍记载以及他本人的相关文章中看出大致风貌来。据北宋末宋徽宗诏令编撰的《宣和书谱》记载,当时皇宫内府中还保存着李煜所写的24种行书和正书墨帖;而留存至今的李煜两篇书法专论《书评》、《书述》,也无疑是书法理论的权威性著作。他在《书评》这篇文章中评论前代的书法家:
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若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欧阳询
得其力,而失其温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变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拘
窘;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鲁;柳公权得其骨,而失于生犷;徐浩得其肉,
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气,而失于体格;张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献之俱得之,
而失于惊急,无蕴藉态度。
从这段评论中,我们可知李煜在书法一道上,是很尊奉“书圣”王羲之的,而对师承王羲之的书法名家如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张旭等人的作品,他都不是十分满意,各自有所批评,俨然一种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口气态度。虽然有些评价稍显偏颇,但却溯源分流的对诸家师承中又各有取舍和发展的情况作出了令人信服的批评。而且,他并不是无知者无畏式的信口雌黄,如果不是本人书法功力深厚,怎会得出这样具有真知灼见的评价?史书载其书法学柳公权已到十分之九的程度(陆游《南唐书》卷十六),但他也广泛吸纳各家之长,在此基础上,自创了一种“金错刀体”。史载这种书法“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落笔瘦硬而风神溢出”,“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针钉”,刚劲有力,有如“倔强丈夫” ,故被称为“金错刀”。“金错刀”是古代一种刀环和刀把用黄金涂饰的随身佩刀,也有人认为是一种黄金涂饰的大钱。不管用哪一种解释,这个名字给我们的感觉,第一是华丽,第二是阳刚。事实上,这也正是李煜的书法给人的整体印象。据说,他善于使用颤笔技巧,利用手腕的抖动,使线条产生颤动和弯曲,写出来的字象冬天的青松秋天的翠竹,傲骨铮铮而又神采飞扬,十足的男子汉气概。有时书兴一来,他竟连笔也也不要,随手卷起一团绸布,甚至是自己的衣襟,沾上墨汁,在纸上随意挥洒,极其地华丽奔放。所以,当时有人又把他这种书法称为“卷帛书”或者“撮襟书”。他在书写过程中那种如痴如醉的投入程度,那种纵横如意、凌厉逼人的气势,正如他自己在《书述》中所说:
壮岁,书亦壮。犹嫖姚十八从军,初拥千骑,凭陵沙漠,而目无全虏。
意思是说,年轻时血气方刚,书法也锋芒外露,气势逼人,就象西汉十八岁从军的嫖姚校尉霍去病,带领上千人马在沙漠中纵横驰骋,眼中根本没有敌人。在这里,如果我们把霍去病换成是西楚霸王项羽,这个比喻其实也是非常贴切的。当李煜沉浸在书法中的时候,他是否也曾感觉自己是霸王重生,正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叱咤风云呢?
李煜的绘画也相当的出色,《宣和画谱》说他的画,“清爽不凡,别为一格”,同样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貌。他画的林木飞鸟,“远过常流,高出意外”,是收藏鉴赏家极为宝惜的“希世之物”(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他画的《云龙风虎图》,气势极为不凡,以致使人惊叹“有霸者之略”(《宣和画谱》)。他尤其擅长画竹,从竹根到极小的竹梢,“一一勾勒成”,苍劲有力,被人称为“铁钩锁”(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据《宣和画谱》的记载,直到北宋末年,宫廷中还藏有《自在观音像》、《云龙风虎图》、《柘枝双禽图》、《柘竹寒禽图》、《秋枝披霜图》、《写生鹌鹑图》、《竹禽图》、《棘雀图》、《色竹图》等九幅李煜的画作。可惜的是,他的画作和他的书法作品一样,今天已难得一见了。
李煜还十分爱好典籍收藏、精于图书鉴赏,他藏有十余万卷图书,只要听说有书、画、图书的真本、善本,他就会不惜重金千方百计去购得。他虽然是一个孤独的皇子,但却享受着坐拥书城的快乐,这种快乐并非是叶公好龙式的装点门面,在他那些藏品的天头、空白处,或字里行间,处处可见他充满真知灼见的评语、题跋。而以他为代表的南唐词之所以比花间词更高雅,就与他这种学者的高华气质分不开。
说起李煜的音乐才华,那更是具有传奇色彩,《十国春秋》记载他“洞晓音律,精别雅郑。穷先王制作之意,审风俗淳薄之原,为文论之,以续《乐记》。”《雁门野记》说他“精于音律,凡度曲莫不奇绝”,就是说他鉴赏能力很高,能分别出哪些曲子高雅,哪些曲子淫俗,而且能将音乐与为政联系起来进行阐述,以继承发扬儒家经典《礼记?乐记》;他不仅音乐理论水平高,而且会作曲,所作曲子都是精妙动听,难以超越的。而他对音乐的痴迷,又竟然与他的爱情生活紧紧关联,奏出了一首首高山流水、琴瑟和鸣的乐章。这是后话,我们暂且不表。
总之,李璟对于李煜来说,是一个理想的父亲,也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他不但给李煜提供了锦衣玉食的物质生活,还引导、鼓励他走进了一个广阔的艺术世界。
在父亲的这种“荫育”之下,李煜少年时期的生活本来可以过得非常的平静,本来可以自自在在地做个富贵闲人,把艺术当作生活的调味品。然而我们前面提到,李煜还有兄长,他的兄长也曾“荫育”过他。不过,兄长给予他的“荫育”,实际上是让他平静的生活蒙上了一丝阴影,让他想由富贵闲人进一步成为隐士,把艺术当成生活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