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月满西楼(7)

所有的乡愁 作者:何大草


   袁世凯是在他的办公室提审包博望的。说是提审,其实一切都已在袁世凯掌握中,早没什么可审的。光线很弱,包博望坐在屋子中间靠后的一张矮椅上,袁世凯则手里玩着一块鹰洋、一块龙洋,在巨大的书案后踱步。这看上去更像一次秘密的召见。后来,袁世凯大概踱累了,拿白帕擦了一把脖上的汗水,并随手把案上的科尔特手枪拣起来,又砰一声抛下去。
  
  他笑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包博望说:“不是造反。是清君侧,替天行道。”
  
  “天是什么?”
  
  “就是被你们欺蒙的皇上。”
  
  “天,就因为他是皇上?你是甘愿为皇上而死的?”
  
  “为皇上。也是为新政。”
  
  袁世凯在案前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他再次把科尔特手枪拣起来,利索地拆成一堆零件,又利索地把它组装好。静谧的屋子里,响过一串坚定而轻微的咔、咔声。袁世凯盯着包博望:“其实,我心里也装着一个皇上。”
  
  包博望起初没听清,想一想,这才明白了。他说:“你证明给我看。”
  
  袁世凯点点头,说:“好的,我会证明给你看:稍等片刻,你从这儿出去后,就已经自由了。”
  
  包博望冷笑道:“我有什么好骗的?”
  
  袁世凯也笑了笑:“我是骗过人,但这一回是真的。”他起身踱到门边,把门拉开了一半。“你现在就可以走。”
  
  “为什么?不怕我还会来杀你?”
  
  “你还会杀我吗?”
  
  “我会的。”
  
  “你来吧。四海归心,我正要收你的心。”
  
  “你收不了的。我心里装着的是皇上。”
  
  “我说过的,我心里也装着一个皇上呢。”
  
  袁世凯背着手,踱回案前。包博望坐在矮凳上引颈望去,感觉他就像是一团模糊的幽魂,只有他手里玩弄的两块银元,在发出真切的清冽声。
  
  二一
  
  时令已在炎夏,济南城的蝉子都热得在树上乱叫。但包博望出狱后头一件事,却是躺在街边一根条石上,让太阳晒了足足大半天。晒了前胸,又翻过去晒后背,晒得全身滚烫,却老觉得心窝冷冷的,怎么都热不到心里去。夕阳通红时,两个老乞丐来争位子,用棍子把包博望打走了。
  
  包博望住进了先前那家客栈。他手里有袁世凯塞给他的两块银元,一块刻着墨西哥的鹰,一块刻着大清的龙。袁世凯还咕哝了一句:“都不中看……不过,银元还是中用的。”他本想在济南将息几天。但翌晨起床,出客栈信步,就一直向南再没有回头。他后来才知道,就在这一天,八国联军攻陷了天津大沽炮台,兵锋已经直逼北京了。
  
  两块银元做了包博望归乡之旅的盘缠。他每宿一店,必喝一醉,醉后悲从中来,满眼噙泪,转而又嘿嘿地发笑。客栈的掌柜、伙计都当他是个疯子。非止一日,终于走到了武昌城外。他并不进城,只在码头的一根绳桩上坐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艄翁钓起一条活蹦蹦、乌青、丰肥的武昌鱼,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把兜里的铜子儿都掏出来,换了那条鱼,拣根谷草穿了鱼腮巴,把来提在手上,径直继续向着乡下赶。走进包家镇,家家户户正在烧晚饭,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吸入他的鼻子,忽然惹得他饥肠辘辘。他东张西望,见镇子依旧,更加旧了,而人的面孔都似曾相识,心里就踏实了许多,又转觉有说不出来的酸楚。
  
  金字号木匠铺的门外,辫子雪白的金老当家已经更老了,正坐藤椅上,摇蒲扇,看独孙儿金满堂挥舞斧头开一段柏木,这小子光着膀子,肌肉虬结,运斧如风,木屑嗖嗖地飞。他心里叫了声“好手艺”!脚下不停,接着又走。
  
  但让他吃惊的是,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他,纷纷掩鼻而走,老太婆们还做出鄙夷的神态,几个光屁股、扎朝天辫子的儿童朝他扔石子,一只赖皮黑狗追在后边汪汪地吠。不过,他叹口气,都懒得去理会。他望见了两全庄的门楼,敞开的门,一阵心乱。门口站着一个小妇人,怀抱个胖嘟嘟婴儿,在朝着路上望。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老婆藤原桐子啊!
  
  包博望走近桐子,傻乎乎地笑。桐子一直在愣愣看他,看了又看,突然用日语叽里呱啦叫起来,边叫边哭,泪水滂沱。他吓坏了,赶紧张臂去抱她,她啊了声,飞快地一侧身子,说:“别碰他!”
  
  “他”是她臂弯里的婴儿。
  
  包博望静下来,脸上现出忧伤的微笑。他问,“他叫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桐子只回答了前一句,“他等你回来取名字。”
  
  包博望笨手笨脚地想要抱儿子,桐子又啊地叫了声,他这才发现手里还提着那条武昌鱼。鱼死多时了,并已经腐烂,在炎热的路途中一直飘散着臭气。
  
  包博望没有见到父亲包纯善。他正在武昌城里帮岳父盘整钱庄。枣花依旧瘦削,双目炯炯,但鬓角已然白了,一向表情严肃的脸上,多了些做祖母的慈祥。她拿拐杖在包博望的肩上敲了敲,梆、梆有声。她说,“好,好,还是我的望儿。”
  
  包博望在两全庄的主仆中扫视了一圈,问:“怎么不见二妈妈?”
  
  人群哑了,没人吭声。他立刻心慌,又问:“二妈妈跟爹去了武昌城?”
  
  枣花说:“她在荷塘边。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你回家了。”
  
  他说:“那我去找她。”他撇下众人,穿过庄园后门去荷塘。晚风吹着盛夏时节的枣林、桑林、庄稼地,飒飒地响。他走了一段,回头看见母亲跟在身后,就停下来等她。母子走到荷塘边,满塘荷叶碧绿,荷花盛开,却不见人影。他问母亲:“在哪儿呢?”母亲指着塘边一堆土丘,说:“喏,她就在里边。”
  
  孤坟上的青草已经多遍黄过又发青,矮小碑石浸着潮气,半截布着苔藓。
  
  包博望离家后半个月,满月就在荷塘边失足淹死了。包博望不信她死了,喃喃说:“怎么会?”枣花说:“我也觉得不会的,可她是淹死了。”包博望跪下来,把头抵着冰冷的石碑。他两眼干干的,没有哭出来,只觉得身上的气力,都被这湿地一丝丝抽走了。
  
  十五年后的冬天,袁世凯在北京称帝,年号洪宪。此前,他已把自己的头像镌刻在银元上,世称“袁大头”。至今,“袁大头”还在古玩市场上流动……都是后话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