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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彼得堡透明夜(4)

趁现在年少如花 作者:千喜


   我们漫无目的沿着马路乱逛,我、万紫、克拉拉、大周各有所思,一言不发。魏何昨晚睡得舒坦,现在极度亢奋,一路上自我沉醉地弹空气吉他。可是在他寻求互动时,却发现兄弟伙都灵魂出窍了,几具行尸走肉在彼得堡街头匀速移动。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想打破僵局,可是优雅如他实在不适合做暖场的工作,他讲了一串儿冷笑话,气氛冻得更僵,当他话音落下,只剩下冰块拥挤挫动的咔嚓声。
  
  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街,街口有个小画廊,我们漫不经心地路过,万紫突然立定向后转,倒回到画廊门前,盯着橱窗里的油画发呆。这幅油画上有一个亚洲女孩,站在樱桃树下,面孔很模糊,画的名字叫《女儿》。
  
  魏何关心地问道:“你喜欢?”
  
  万紫摇头,却像中邪一样死死盯着那画,怕是要么今天画跟她走,要么她从此把魂儿留给画。魏何向老板询问这画的价钱,与其让画把万紫留下,不如让万紫把画留下。
  
  老板认真地打量着我们的相貌衣着,说:“你们是中国人吗?那可以算你便宜点。这是个中国画家画的,本来擅长画风景,不知怎的最近却总画这种奇怪的画,每一幅上面都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姑娘,还指明要便宜卖给中国人。”
  
  虽然万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画,但究竟喜欢还是不喜欢,从她眼神里读不出任何情绪。老板试探着说:“我们这里还有他的其他画作,纯风景的,不过就卖得贵了,他的风景画,每一幅都是精品。”
  
  魏何指着橱窗说:“我们就要这一幅。”
  
  克拉拉凑近魏何耳朵,悄悄问:“这该不是那谁画的吧?”
  
  魏何低声说:“我猜就是他画的,可是怎么办?不买下来,她怕是不肯走。”
  
  大周说:“真是疯了,掏钱买自家的东西。”声音很低,却分明是咆哮的口气。
  
  魏何正准备付钱,万紫拦住了,自己掏出钱包,拍了一张信用卡在画廊的小咖啡桌上,对老板说:“这一系列你还有多少?我全买了。”
  
  老板大喜,马上从储藏室里又拿出两幅来。三幅画并排而立,显得十分怪异,它们场景各不相同,草原、大海、乡村的樱桃树,但是每幅画的主角都是一个年轻姑娘,乌黑长发,白色纱裙,看不清脸庞。更奇怪的是这些画辨不清流派,风景部分是纯粹的照像写实主义,一五一十地描绘自然景物,就像我相机镜头里的画面,但前景的女孩却是印象派的表现手法,没有阴影、没有视平线、没有轮廓线,用概括的色块平涂出一个白纱裙的人影。怪人和怪东西之间一定有特殊的磁场,所以万紫一看到这怪画就像中邪一样。
  
  三幅画体积不小,画廊老板拿出棉布和木框箱子,准备帮万紫打包。
  
  “不用包了。”万紫说,接着指了指茶几上的半杯咖啡问道,“我能买你这杯咖啡吗?”
  
  老板很意外:“这是我喝过的。”
  
  万紫说:“没关系。”
  
  估计老板也想明白了,没有怪癖的人,怎么会一口气买下三幅怪画?于是无奈地说:“那你拿去吧。”
  
  万紫优雅地端起骨瓷咖啡杯,突然一扬手,对着三幅画把咖啡泼了出去,深棕色的液体顺着画布往下淌。所有人都惊呆了,万紫翘起兰花指勾着咖啡杯,得意地审视她的杰作,露出一抹神经质的笑容。
  
  我赶紧拿起相机拍下这一组戏剧性的画面:万紫诡异的笑,滴着咖啡的骨瓷杯,狼藉的油画,同伴们茫然无措的脸,画廊老板从愕然到愤怒的变化过程……太精彩了,这组画面将成为我珍贵的收藏品。
  
  大周一把扼住我的手腕,推开镜头,恶狠狠地说:“拍什么拍?你想看热闹是吧?”我可以忍受大周的一切无礼,但是他阻止我的收藏行为,让我忍无可忍,我捏紧了拳头,正要瞄准他的鼻梁。那边万紫的好戏又有了新的剧情发展,她摆出个45度仰角的侧脸,傲慢地对画廊老板说:“转告画家,他不配拥有女儿。”
  
  老板怒吼着:“你这个疯子!拿走你的臭钱,你不配买画,这是对艺术的亵渎。我要报警!报警!”
  
  万紫毫不畏惧,昂首挺胸,踢着正步往外走。警察能怎样?她付完钱,画就任她处置。硬要给她加上一条罪名,那就是恶意伤害俄罗斯人民的感情。俄罗斯人发自肺腑地热爱艺术品,尊重艺术家,这种感情已经在民族文化里扎根,万紫粗鲁的举动,简直就是拿滚烫的热咖啡浇俄罗斯人的心脏。可是伤害感情犯法吗?这世上伤害感情的罪犯太多了,法不责众。
  
  画廊怪客大摇大摆地肇事逃逸了,留下魏何和克拉拉不停地给老板点头哈腰。
  
  我问魏何:“她个性一直这么怪吗?你们怎么愿意跟她交朋友?”
  
  魏何故弄玄虚地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他就这样禅意地、极富包容心地欣赏着万紫的一切怪癖。
  
  我带着满头问号回到宾馆。晚上万紫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她的三位朋友关紧了阳台上的雕花木门,把万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自己躺在沙发上讨论今天拍摄的照片。
  
  万紫从早上开始就心情低落,我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你们不是说她昨天见她父亲去了吗?为什么回来变成这样?”
  
  “放心吧,没事。”克拉拉漫不经心地答道。
  
  “万紫都这样了,你们也不担心?有你们这么当朋友的吗?”我有点急。
  
  “真的没事,总这样,习惯了。”克拉拉安慰我说。
  
  我觉得那三幅画一定有问题,一个热爱音乐的姑娘,怎么会如此粗暴地对待绘画作品呢?我问:“那几幅画不简单,是吧? ”
  
  “其实我们也搞不懂。 ”魏何一脸无辜。
  
  “那个画家,你们好像都认识?”我追问。
  
  “你打听这些干什么?”大周硬生生地拒我千里之外,转身对朋友说,“都睡吧。”
  
  我还想问点什么。克拉拉说:“谁知道她抽什么疯,你也别琢磨了,早点睡吧。”说完她一头钻进被子里。
  
  我毫无睡意,一是对昨夜的噩梦心有余悸。二是大堆待解谜题逼迫我的大脑高速运转,无法平静。万紫父亲为什么辞掉公务员跑来俄罗斯?为什么他不与家人生活,独自隐居在彼得堡?他们家经济来源是什么,供万紫享受声色犬马的生活,入住天价的豪华套间,花大价钱买下油画,只为往上面泼咖啡,那些画到底又怎么得罪她了?
  
  我从来不是合格的新闻系学生,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关心。但这一刻,我大脑里沉睡的记者细胞被激活了,产生了窥人隐私的强烈欲望。
  
  我推开阳台的门,夜风钻进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万紫就呆呆地坐在那里,迎着风,只剩下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背影,我把涌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我进屋倒了杯热水给她送去,却见她哭得很凄惨,形容姑娘哭泣,我通常使用“梨花带雨”,但是眼前的一幕,我无法用诗意的眼光去品读,词穷到仅剩一个“惨”字。泪水带着黑色金属光泽的眼影流得满脸,很快被风吹干了,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片片污浊,像极了阴天月亮上的月海暗斑。我有点惆怅,怜惜她,又不禁觉得她这副花猫的模样倒挺可爱。我赶紧回屋拿了相机来,蹲在她身旁,向她示以友好的微笑:“可以给你拍张照片吗?”
  
  万紫沉浸在自己无边的哀伤中,轻轻动了动嘴唇说:“很丑。”
  
  我说:“摄影师从来不拍丑的东西,即便是丑,也因为她丑得可爱。”
  
  “你这个变态。”她咬着牙说,表情又生动起来,就像我们第一次在游行中相遇,配上这张斑驳的花脸,简直是非主流中的一朵奇葩。我想:回去后一定为她建立特别档案。最近家乡的出版社要为我出版摄影画册,责编说为了提高销量,想随书附赠一件纪念品,比如摄影台历或者纪念扑克。我盘算着,如果印制一副肖像扑克,一定选万紫做大鬼。
  
  我绕到她正前方,蹲定,把镜头推到她脸上。她一掌拍在镜头上,留下几个可恶的指头印,然后小脸皱得跟块脏抹布似的,抱怨道:“讨厌死了,没看见我在这儿伤感吗?捣什么乱啊?”
  
  我托着下巴与她对望:“那怎么办?让我悲伤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
  
  万紫瞪着我,气得发抖,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噌地站起来要走。
  
  我问她:“哪去?”
  
  “睡觉。”她一摔门,进屋了。
  
  我跟进屋,问:“不伤感了?”
  
  万紫气鼓鼓地说:“伤感个头啊?酝酿半天,被你一搅和,什么情绪都没有。”
  
  酝酿?大半夜的在露台上酿眼泪,真拿自己当绛珠仙草转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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