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木炎依旧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来这的国道上有录像,你有没有来过,一查便知。如果你在这件事情上撒谎,这只会给你引来很多麻烦。”苏翔说到这,留意到,木炎脸上的笑容在他提问题的时候,僵硬了一下。“你不希望被当做共犯吧?”苏翔笑了。
木炎尽管也用笑容支撑着,但是苏翔心里头清楚,那副镇静的笑容不会支撑很久。他预感到了,晚上,大雾就要散去了。
“如果你爸死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阿信收拾碗筷,他待会要把这些东西还到一楼的餐馆。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你继母跟你关系如何?”
“我爸爸四年前娶她是因为那时候她对我最好,那时候我也还小,以为总冲我微笑,总给我买礼物的人就是对我好。而且每个女孩都希望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妈妈。我对我的真正的妈妈记忆仅仅是来自于照片。”琳达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来大了,才渐渐明白,笑容是最容易伪装的表情。”
阿信望着窗外。琳达的双手扶住阿信的脸,把他的脸掰向自己。“你在干什么?”阿信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我要你亲口跟我说,我爸爸不是你杀的!”
“开玩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阿信说话有点结巴,“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在心底里也在不停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他应该早上就走的,远走高飞,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留在这里,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就如同那天早上的预感一样。
那天早上,他走过肮脏的地面,小心地弯着腰,以免被低矮的棚户刮到帽子。空气中蒸发着湿气,他用右手保护好照相机的镜头。他随时,即便是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脖子上也挂着他的照相机。一台尼康的半自动F2,任何花哨复杂的功能都对他毫无意义。他的相机只需要清晰。还原原始的世界远比创造一个绚丽的世界更加深刻和震撼。照片上的凹凸的黑白,刻画着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
那时候他是一名揭黑记者。在记者的圈子里,那是最受人尊敬,也是最危险的工作。每年记者节上得奖的是他们,死亡名单上,众人哀悼的也是他们。阿信为什么加入到这一行里来,他觉得不需要解释,或者解释的话,是由于年轻和稚嫩。
退伍以后,他被分到了报社。有上访的苦难百姓,要揭发当地的黑暗势力。没有记者敢去做专访。所有人都害怕得罪黑势力。那时候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有他站了出来,愿意去用相机面对满大街的砍刀。特种兵的出身和敏锐的头脑,让他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危险。每次虎口逃生,他都会越发地担忧,担心下一次的危险,自己还会否幸运。
很多人劝告过他转行,他却为了一种莫名的正义感而继续着。经常在刀尖上玩耍的人,容易变得过度紧张,甚至是歇斯底里。一点点噪音,他就无法睡着。每次打开门,他总有种幻觉,门外有人拿枪指着他。一旦身边出现了个古怪的陌生人,他都会停住脚步,让人家先过去。他干了三年的揭黑记者的工作之后,医生查出来,他有轻度的抑郁症。如果再干下去,人真的会疯掉。这时候他才考虑转行,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存款。
这才是这项工作最可怕的面临的现实。其他所有的记者都可以从被采访对象那里获取点好处费,只有揭黑记者,你不可能从你的敌人那里获得任何好处。而仅凭着他的两千块的工资,连每个月的电话费都交不起。那些因为拐卖人口而痛失儿子,来找你哭诉的老太太们一打电话就是俩小时,你不可能告诉她,为了节省电话费,长话短说。有屁快放,没屁就憋着。
这些烦恼,都在那一天,彻底地解决了。阿信想,上帝或者,偏爱跟人开玩笑吧。
苏翔回到旅馆,他径直去了琳达的房间。敲开门之后,他闻了下屋子里的味道,男式香烟的味道。一个杯子里装着可乐,一个杯子刚被洗干净。苏翔犹豫了一下,没去提起这些问题。他问,“你和继母之间的关系如何?”
“就是一对正常的继母和继女的关系。”
“正常到什么程度?”
“我稍微懂事以后,就躲着见到她。我知道她身边还有其他的男人。但是父亲似乎对此并不在乎。她知道父亲的很多账目,所以父亲离不开她。说实话,当我得知父亲不是真的爱她才娶她的时候,我心底里有一点点安慰。”
“让你评价你的继母,你觉得你能做到公正吗?”
“能。”
“那你觉得,她会为了钱……”
“不会。尽管很多账面是她在管理,但是很多关系握在父亲手里。杀了我爸爸,这有点得不偿失。更何提她已经有了花不完的钱,父亲也给了她足够的自由。甚至那个保镖,是父亲配给她的……”
苏翔点点头:“你看起来像个孩子,没想到……”
“我只是外表看起来像个孩子……”她打断他的话,这些不舒服的话似乎已经憋在她心里很久了,“我十六岁了,刚领了身份证。”
苏翔注意到她说话的表情和不自觉地勾一下胸衣衣带的姿态,“外表也看不出来是个孩子了”。他小声的念叨着,走出门去。
阿信仔细听着苏翔的脚步声。苏翔从琳达的屋子里走出来,在门口停住,转身打招呼告别。然后是琳达关门的声音。可是却没有脚步离去的声音。阿信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透过门上的小孔望向外头。走廊里,苏翔只是站在琳达的屋子门口,他盯着阿信的这扇门。鱼眼的小孔把一切都放大夸张,看不清他的面目表情。但阿信总感觉,苏翔的眼睛在盯着他。
阿信似乎突然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曾经连续三天的时间,被堵在家里,不敢出门。一旦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就趴在小孔那里向外张望。但是那些声音通常只是上下楼梯的人发出的。阿信习惯把一把高背椅子卡在房门的扳手处,这样外边有人撬门,门不会被轻易的撬开。如果有人想进来,必须撞门。而他加固了房门的锁。如果有人想靠撞门冲进来,他至少有两分钟的缓冲时间,可以从窗户翻出去。他租的这间房子好处是不高,只有四层,而且楼与楼之间的密度很近,他可以轻易的从一幢楼上跳到另一桩楼上。为了安全起见,他已经摸索好了逃跑的路径。
并不是所有的骚扰电话都让他感觉到紧张。那些拿起听筒就张口骂人,咆哮着要杀你全家的人都是一些粗鲁的地痞流氓,逞口舌之快,缺少实际行凶的能力和经验。真正的穷凶极恶的家伙打电话反而是沉默,他不需要告诉你,你有危险,因为他就是危险,危险是不自报家门的,那样显得低估了你的智商。他打个电话,只是为了确认你在家,因为专业杀手的时间都很宝贵,舍不得浪费。
那时候阿信在做一份与奴隶工厂有关的报道。那是个黑暗得不能再黑暗的地方。三四百人,衣不遮体,脚上戴着镣铐,完全过着奴隶一样的生活。他们的岁数在十三岁到二十六岁之间。通常几十个人都挤在一个山洞里睡觉,山洞的门口拿铁栏围着。拉屎撒尿都在里头,人活得和牲口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那还恶劣。只有稀饭,每天工作十八九小时,任人打骂。一旦得病了,只有等死的份。工作干不了了,人就被从山洞里拖出去,此后这个人就永远消失了。奴隶们在鞭子的监督下工作,日复一日地做着污染严重的工作。他们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一点人的尊严。
人贩子去各个火车站,寻找流浪汉,以工作一个月赚钱一千块为名把他们骗到奴隶工厂去。奴隶工厂的老板,也就是奴隶主,给人贩子二百块钱,排除掉搭大巴的八十元费用,卖一个人赚一百二十元。一百二十元就是一条人命。几乎就是你的一双鞋的费用,或者说一次小饭馆的酒宴,一套洗发水的费用。当阿信带着警察包围了奴隶工厂,冲进去解救奴隶的时候,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了。那里还有被拐卖来的女人,应该说是女孩,做着几乎和男人一样劳累的工作。奴隶主们为了奖励干活卖力的男奴隶,允许和鼓励他们和女孩发生性关系。没有任何安全和卫生保证的性行为。一个女孩一晚上要忍受十几个男人的兽欲。解救出的女孩们,每个人都患上了严重的疾病。
那是这世上的地狱,但它却活生生的存在着。阿信拍了很多照片,有很多照片,镜头冲向那些解救的警察们。那些中年警察们,经历过无数现场,见过分裂的死尸,见过血流成河,但他们却被眼前的情况吓得直哭。那不是悲伤的眼泪,那仅仅是,一个人为着同类的邪恶,所流下的震惊的眼泪。
阿信一开始并不是奔着奴隶工厂去做的调查,他只是在调查人贩子。他受到了那些孩子被拐骗的老人们的嘱托,他伪装成人贩子,和人贩子们混杂在一起,在逐渐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之后,他跟随着他们来到了奴隶工厂。看见了工厂老板的豪华悍马,还看见了如同监狱的山洞里,那些跟幽灵一般的目光。
最让阿信无法忘记的是,有个白头发的孩子,他一直凝视着阿信。孩子脸上的皮肤还很光滑,尽管沾着灰尘,但一看就知道,那皮肤还处于生长,更替的年龄。白发的孩子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年了。由于岁数最小,其他人会稍微照顾他。能生存下来两年的人,都算老资格的了。这里有个传说,待上三年,就可以把你放了。确实,似乎没有见过待过三年以上的奴隶。白头发的男孩提起这件事情,眼睛里会发散出光芒。他由于听话,所以没有被分配太重的活,他只是负责来照顾这些人贩子的起居饮食。阿信看他可怜,给了他一块面包,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吃完了以后,麻木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人的表情。那面包就像是一粒药,能让人对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一点留恋的药。
“三年,我还有十一个月就到了。”白发男孩说。
“你知道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吗?”阿信问他。“那些待够了三年的人?”
“不知道。反正,一早上醒来,就不见了。什么东西都没有拿走。”
“死了?”
“这时不时的就会有一个人死。死了就自由了。可还会有大汽车源源不断地把人运进来……”
阿信在奴隶工厂只住了一晚,他实在睡不着觉。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人贩子都是有家室的人。他们有老婆,孩子,为了孩子的一点磕磕绊绊而寝食难安。但他们却毫无愧疚地拐卖着别人家的孩子。把一个人拐卖到奴隶工厂,几乎等于判了死刑,等于杀了一个人,然而他们杀了这么多的人,却毫无愧疚。他们玩完牌,喝完酒,谈论着在镇子上又搞了哪个妓女。攀比着哪个妓女的奶子更大,更浑圆,更让人感觉到温暖。谈论着他们塞在妓女内裤里的红色的纸币,那个引领一个人的生命堕入到深渊里的沾满了血的红色的纸币。每一次高潮,都是一条人命在消逝。
那些孩子们本来以为他们有了一个每月上千块的工作,幸福地充满着希望地来到了这个四面筑起了高高的围墙甚至是铁丝网的工厂里。他们本来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为的就是赚钱给他们年老多病的父母,给他们尚未成熟的弟弟妹妹们,但没想到迎接他们的却是镣铐和棍棒,是绝望。
这个工厂旁边搭的简易的房子隔音并不是很好。当黑漆漆的山洞里传来被殴打的人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时,每一声都扎进阿信的心底。
等着我吧,等着我回去找人救你。
这是阿信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话。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亲手把那些奴隶主的脖子扭断,但是他们有那么多的人,如果他还在军队就好了,如果他能偷出来一把机关枪。他想象着扫射的场面。
“你要是有点善心,你早就死了。”躺在阿信身边的人贩子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就像是在说梦话。可是那双眼睛分明是睁着的,就直直地望着阿信,似乎看穿了阿信在想些什么。
“你算过你卖了多少个人了吗?”
“如果杀个人就往地狱里掉一层,我现在都埋地球中间了。”那个人说完笑了下,就像是战场上的老兵,面对死亡充满漠然和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