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埃尔梅里娜太太问道：“博士，请不要客气，我们是不是来试一件？”

“当然，当然。”安东尼奥知道，为了掩护这个女人拉皮条的勾当，她在对外说时宣称，她在这里开的是一家商店。这个房间的整个一面墙壁是一个大壁橱，里面很可能挂满衣服。

另外，这样一来，等候的时刻那些虚情假意的客套也就相对简化了。通常，为了显得不那么冒失，每次上床之前总要先闲扯上十几分钟，表面上还要装出很高兴的样子。要谈的现成话题再也没有了，双方只好难堪地一言不发，一直到埃尔梅里娜太太出来干预：“去吧，快，你们要不要到那边去？”这样一来，就不必再让那个姑娘拉着他的手请他站起来，假装出急于上床睡觉的样子就会很起作用。

埃尔梅里娜太太拿来一件浅咖啡色粗线毛衣：“这件合适，一定很暖和。”

拉伊德大大方方地脱掉灰色羊毛衫和苏格兰式折裙。

拉伊德身上只剩下一身黑色内衣。安东尼奥盯着她的两条腿。她的腿修长、结实、有力，小腿发达，但是仍然是小姑娘的腿，尚无隆起的肌肉，而所有的芭蕾舞演员几乎都有这样的肌肉。

她手臂上的肌肉倒是少见的结实，滚圆滚圆的，这使他觉得很意外。在那滚圆的肌肉中一定蕴藏着下层人的天然活力，同时也蕴藏着少女的纯真。在她抬起手把毛衣从头上套下来时，安东尼奥看到，她腋下的黑毛没有剃掉，对于芭蕾舞演员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

“看来是可着你的尺寸做的。”埃尔梅里娜说。拉伊德一言不发，缓步走到墙上挂的一个镜子前，抬起手拢了拢长长的头发，因为有些头发掩到那件衣服里面了。

她就那样高举着双手，转过身来，扭过头，正面看着安东尼奥，狡黠地微微笑了一下。她认为这样的姿势使她显得特别优美？这是她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对着镜子独自发现的，还是有那么一个男人告诉她的？

她转过身来，脸上显出纯真的意味，但又显得十分自信，像是在说：看到没有，我确实与众不同吧？你喜欢我，对吧？她的表情包含了所有这一切，却并无半点卖弄风骚的意味。小姑娘穿上第一次圣礼的新衣面对自己的父母兄弟时就是这种表情。

就在这时，他的内心深处突然一震，那是莫名其妙的一震，像是在空旷的田野里突然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喊自己。当然，他绝对不知道此时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其重要意义确实不容置疑。就在这一震之间，遥远的过去的某一阴影顿时被照亮了，这使他突然想起，他以前见过这个姑娘。

米兰市有一条大街，叫加里波第大街。这条街上，老而又老的房子一幢紧接一幢，屋顶、墙壁、阳台、屋脊，乱糟糟地挤在一起。在这里，老城的精灵以其特有的生命力顽强地存活下来。不过，这不是上层人的老城，而是普通老百姓的老城。古老的米兰正在一片一片地被毁，剩下的只是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说到底，同各国其他所有城市的高楼大厦没有什么不同，不管它们属于什么风格，无非都是表现了人类的傲慢和自负的高楼大厦。但是，正是在这些可怜虫们居住的这种老街区才显现出了普通百姓的纯真无邪。那些野蛮的家伙不懂这些，他们为了赚钱而用金钱夷平了古色古香的平民居住区。

然而，在加里波第大街，一座古老城池的一部分仍然顽强地站在那里，活像一座孤岛：这片城池没有遭到十字镐的破坏。这一大街的72号和74号之间是一条小巷子，巷子口有一扇拱门，像是这条又窄又短的小巷子的大门。拱门的石板上刻着这条巷子的名称：福塞托巷。

这条巷子非常小，绝大多数路过的行人甚至不会发现这是一条巷子。然而，走进巷子八九米之后，路面突然开阔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广场，周围是一些破败不堪的民房。这是一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小路、过道、地下通道、小广场、台阶等等一片混乱，像个迷魂阵。就在这里，千年不变的生活依然如故。不知为什么，这块地方被称为斯托尔塔①。

什么样的人住在这里？夜间这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是贫民窟？是黑社会或者坏人的老巢？这大堆乱七八糟的房子之间的那些小路一般都没有名称。晚上，只有入口的那几盏昏暗的路灯发出黄光，照着小路。听到的声音只是收音机的响声、人们的呼喊、争吵的声音和几声狗吠。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大概是9月，也许是10月，路灯已经打开，安东尼奥从办公室下班回家，正好步行穿过加里波第大街，因为他的家在城堡广场。他穿过福帕广场向市中心方向走去，这一带街上行人不少。街两边的房子都很破旧，商店一个紧挨一个。一个个门洞都是黑洞洞的，里面是更加昏暗古怪的庭院。人行道上的人很多，这里不像那不勒斯，这里的人不是那种难以理解、面色苍白、颓唐失望的人群，在那不勒斯，颓唐失望的人们一到晚上就会涌上街头。这里是充满活力、普普通通、高高兴兴的人群，他们不卑微，他们专心，他们放松，但他们显得有点急，像是担心不能及时赶到目的地。他们的脸--也许可以说是他们的表情--显得不那么紧张，不那么焦虑，不那么疲惫，而在市中心那些豪华摩登的街区，人们的表情则总是那么紧张，那么焦虑，那么疲惫。

突然，安东尼奥发现，他前面有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穿一件镶白边的浅灰色上衣，料子是花格呢，外面罩一件女士外罩，料子也是花格呢，上衣腰部抽得很紧，下部短而肥，这是当时流行的款式。她的右手下垂，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皮包。她的步伐坚定，显出威严，几乎可以说是十分自信，髋部并不扭动，但那种步态显得十分漂亮，十分自信，又细又高的高跟鞋发出噔噔的响声。随着响声，她的小腿左右倒换，踝骨外倾，小腿里翻，肌肉紧绷，裙裾摆动，十分动人。

像几乎所有的女人一样，这个姑娘经常扭过脸，在橱窗的镜子中照照，尽管光线昏暗，镜子中的影子并不清楚。但是，她的这一动作非常敏捷，像是并非有意，似乎这种不自觉的动作对她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从这一点来看，安东尼奥的心里已经明白她是哪一类人了。

她的脸形使人感到，她是一个很自信的人，她的鼻子高而直，显得富有表情，黑而长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很大的发髻。她的嘴安东尼奥无法看清，但从她的下巴的轮廓可以想象出是个什么样子，这张嘴一定很小，显出坚定自信的神情。

这是一个下等人家的姑娘，说到底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个不显眼的小人物。但是，仔细观察又可以发现，绝对可以说她具有不加修饰的天然之美。估计她至多只有十八岁。

除去刚才讲的偶尔瞧一眼橱窗之外，她的头一直朝着前方，不来回扭动，像是在直直地盯着前方，对迎面走来的人似乎也是视而不见。安东尼奥放慢脚步，以便继续跟在这个姑娘身后。自从上了大学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在路上尾随过女人，或者把女人挡住纠缠。这种事，上大学之前他也很少干，总共也不过四五次。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这样做，而是由于他的无法克服的胆怯，他认为，自己的这副尊容姑娘们不会喜欢。年轻时干的那几次结果也并不太好，原因恰恰是他的自卑胆怯。在有同伴陪同时，安东尼奥也能显得很调皮，显得无拘无束，但仅他一人时，一接近女人他就不知所措，找不到话说，只能呢呢喃喃。由于不好意思，他的声音也显得十分虚假、生硬，令人反感。所有这些他都一清二楚，可是，话一讲到嘴边就由不得他了。

这次他也没有产生接近这个姑娘的模模糊糊的想法。显然，这个姑娘所生活的世界同他的世界完全不同。这使他对这个姑娘的兴趣更加浓厚，但这也给他带来了不可克服的困难。他能同她讲些什么？能给她些什么？如何才能得到她的好感？不过，有一点是很肯定的，眼前这个身强力壮的姑娘，这个女售货员，或者女模特，要么是脱衣舞女或者婊子，谁知道她是什么职业，反正很使他醉心。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他们的年龄差别太大，年龄问题也是安东尼奥一个时期以来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

因此，看来是毫无办法了，等一会儿他会眼睁睁看着她消失，要么走进一户人家，要么走进一家商店，或者登上一辆电车，从此后再也不可能相遇。

这时，那个姑娘走进了72号和74号之间的那条小巷。然而，在就要消失之前，她突然扭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这时，虽然光线昏暗，但安东尼奥还是看到了她的脸。她的脸白白的，干净利落，显得十分年轻，圆圆的眼睛显出惊异的神情。他感到，这个有点像西班牙女郎的姑娘简直美极了。

那一霎，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在那极短的一霎，他们的目光交织到了一起。他真想同她打个招呼，或者至少向她笑一笑。可是，他没有勇气。而她看到这个男人时的表情则是完全无动于衷。然后，迈着她那坚定的步伐走进了昏暗的胡同。

要不要继续尾随？安东尼奥不知所措地站在胡同口，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安东尼奥看着她时正好是逆光，因为胡同里的一个庭院或者小广场的灯光较亮。

只是在那个不认识的姑娘在胡同里消失之后，安东尼奥才敢走进胡同。穿过一段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来到那个小广场，从这里出发，又是一段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小路在一座座小房子之间穿来穿去。一个送货的伙计扛着一筐面包从安东尼奥身边走过；一个老太太正要关百叶窗，从楼上的窗口好奇地望着安东尼奥；正在路灯下弹玻璃球的三个孩子也转过身望着他。从周围的小房子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响，这些小房子的阳台一个紧挨一个。有人用榔头敲打金属器皿，发出当当的响声。不知哪家人家正在做晚饭，好像是有蒜的浓汤，香味飘来，令人流涎。

这里好像一个小小的村庄，房舍一家紧挨一家。但这是米兰市出人意料的一部分，是从来没有听人谈到的一个街区。除去电灯和一户人家门口的那辆摩托车以外，这里的一切好像一个世纪之前的样子，或许可以说是两个世纪之前的样子。

安东尼奥像是要勘察这里的小路，这个神秘的街区伸展到哪里？到头之后是不是还有别的小广场？是不是可以从另一头通到宪章大街或者巴勒莫大街？说不定还能在什么地方再遇上那个姑娘。

可是，他仍然像通常那样又胆怯了。他感到自己在这里是个外人。说到底，毕竟是在别人住的地方。也许那个小广场就是私人财产，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进入别人的私宅，他能如何作答？

他点上一支烟，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谁知那个娇小的西班牙女郎到哪里去了！也许她就住在这一带？或者是来找她的一个女友？要么是来参加一次会议？或许再也遇不到她了。

可是，由于内心深处的一种直觉，这种直觉从表面看来可能有点荒唐，当时也并没有引起注意，但它还是在内心深处沉积下来，几个月之后，甚至在几年之后，命运的机制开动起来时，这种直觉会重新冒出来。安东尼奥产生了一种预感，好像这次相遇在他的一生当中具有重要意义，好像他们的目光这次极为短暂的相遇不知不觉间会在两人之间形成一种联系，这种联系再也不会断裂。过去，他已经不止一次验证过爱的难以估计的能量，爱能够通过非常偶然的事件巧妙认真地把两根极细极细的线连接起来，而且是从世界的这头到世界的那头，不然的话，这两根细线会被生活的一团乱麻淹没。

在那次之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工作、旅行、各种各样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安东尼奥再也没去想那个姑娘，她那让人心动的身影在他的记忆中消失了，或者说是被埋到了记忆的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