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米兰之恋 作者:(意)迪诺·布扎蒂


她是个生气勃勃、活泼而又纯真的姑娘,可是,这个姑娘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呢?她要走向何方?她的希望又是什么?如果她出生于像他安东尼奥那样的上等人家庭,她也许永远不会去找埃尔梅里娜吧?她的童年大概很不幸吧?要么是,她只是渴望自由、渴望造反、希望穿好的、甘愿作践自己、甘愿贱卖自己的身体而去满足自己的非分之想?

安东尼奥此时的心情难以描述,又平静,又不快,只能听任自己的感情随意流淌。在这种心境之下,他穿上衣服,轻轻将窗帘推开,对着窗外张望。

他没有想到,这里居然有这么高。对面也是一座高楼,说不定比这座楼还要高。这座楼房右边是一个缺口,穿过这个缺口可以看到远处无穷无尽的阳台和屋顶,那些黑黑的屋顶一个紧挨一个,有的还有屋脊。不过,所有这些都在他的脚下。

他的脚下,就是拉伊德所生活的那个米兰。那是一片带阳台的房屋,那里有猫的臭味,有花盆,花盆中的花卉到5月才开花,那里有绳子上晾晒着的三角短裤,那里有随意哼唱的年轻人乱糟糟的声音,那里有男女间不堪入耳的争吵。太阳照在小小的院子里,烤暖了带徽章的大宅院的黄色墙壁。收破烂的在喊叫,早晨在这喊声中悄悄来临。在房子下面的拐弯处,电车拐弯时的响声传向远方。一个会计不时偷瞧一眼那个十五六岁的女职员白白的脖颈。一座座院子里玻璃似的黑色雨水集成细流流到井里。第八层一所房间里传来留声机的声音,留声机好像无人过问,只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大概是因为,那个女人仰卧在沙发上,那个男人正搂着她,嘴上喘着粗气。

现在已经十一点半,小麦市场已经休市,那个来自博戈塔罗的马西利亚尼先生该来了,他说要一个结结实实的金发碧眼女郎。人们正从小货车上卸下装着卷筒的袋子,这次的工头是个黑人,只有老天爷知道应该把这份偷来的东西安置到哪里。亲爱的,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出来就是了。她是个女招待?那好,如果你相信,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但是,有一件事需要特别注意,那就是,一定要干净,香水并不一定要,但香皂和牙膏一定要有,就是像那个叫卡米纳蒂的地下通道飘荡出的那种香味的香皂和牙膏,知道吗,那是没有任何缺点完美至极的香皂和牙膏。门有点吱嘎作响,我的妈呀,那可不成。我在诺拉小姐那里听了好长时间的留声机,她讲啊说啊,讲个没完,弄得我误了点,一个晚上就花了三千里拉。花卖得越多越让人不安,你懂我的意思吧?

在这里你可不要对我吹毛求疵,一切都同那些老家伙有关,他们老掉了牙,推他一把就得叮叮咚咚响半天。他们有的是拿破仑金币,米尔卡小姐今年秋天就骗一个老家伙给她买了一件貂皮大衣,你没有看到?那可真是一场好戏。电梯上上下下发出的隆隆声使他用两个手指夹住下巴愤怒地摇了六七次后又停下来,然后再这样夹住,再这样摇着,这使她怯怯地望着他。现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使我不得不付款,付了一次又一次,一共付了二十来次。如果再来一次,那咱们就要好好算一下,这样一来,你就是想当个像样的妓女也当不成了,你明白吗?然后再给你一个耳光,他是个打耳光能手,一巴掌就能使你立刻感到脸颊肿胀,疼痛难忍。如果再狠狠下手,你就会一屁股倒在地上,那你就会学乖。有时他也会从裤子上抽下皮带,向你屁股上抽去,抽得屁股红肿,一个星期也不能动,更不用说干活,甚至两条大腿也红肿难消。卡斯帕里工程师的汽车司机每天晚上都更换,是谁给他提供的款项,使他能前往夜总会?他丑得像个大猩猩,可人们都说他的老婆卡斯帕里太太像个天使,像个圣母,可她一到晚上就大吃其醋,因为她知道,他这时正在乡间同婊子们酗酒作乐,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这已是他的老毛病,是难以除掉的病根。

斯纳德尔公司办公室此时漆黑一片,但电话铃在响,一直响了六七次对方才知道这里空无一人。然后铃声又响起来,一直响到三点半也是白搭。那将是使他不得不高度警惕的一周,因为有一笔一千三百万里拉的账没有着落,而停车场有六百辆、甚至十万辆外壳肮脏的汽车,肮脏的车体个个像女人的大肚子一样在他眼前一辆辆开过去,没头没尾,没完没了,使他只能在一个个车轮飞过眼前时偷眼看看手表,表盘上的指针指的是六点差一刻,现在又指到六点差十分。第三层泰特拉姆公司办公室的电话也响起来,不,不予理会,他手里夹着香烟,脸上带着讥讽,决不接这个电话,不,不,最后还是不,他至少说了三次不。我是特意派你来的,你现在不要让我为在你身上花的钱感到后悔。

这时他想起一个女工穿黑色丝袜的双腿,看起来像裹起的腰部,瘦而苗条。可是,他有妻子和儿女。还有高跟鞋发出的响声从楼梯上传来,下台阶的声响显出穿鞋人的体重,她只能听任高跟鞋发出这样的响声。伊内斯公司有位先生在等你,是哪位先生?你知道他是来找你的,你认识他。依然是总在这一时刻来找你的那个人,你不想让他祈求,要让他吐出真情,你有这个本领。你从第8层的栏杆旁探头张望,眼睛睁大,肚皮突出,你在等待他的到来,可他就是不来。两层之间的小窗终于透进晨光,也许今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但也许天上有云,或者有早晨常有的不受人欢迎的那种东西。这时太阳升起来了,但整个城市并不知道,而且从来不曾知道过。那些沉睡中的关门闭户的黑沉沉的房子和少数人--极少数的人--还活着,这少数人感觉到了某种差不多是神圣的东西,但只在极短暂的时刻感觉到了,这是因为,他们感到之后又马上进入了梦乡。人们心头总有重担,总想着日程表。大城市昏昏沉沉的晨光令人心烦。可是,这座城市确实很大吗?这真有点可笑,世界上比它大的城市有上百个。光线恰恰是从楼房之间的空隙射过来的,这正表明了这里的宁静。赤身露体的姑娘看到了把她买到手玩弄了一夜的那个男人,她看到他那么令人讨厌,他还在梦中,张着大嘴,活像下水道的洞口,或者说,活像悲痛的圣母像前即将熄灭的蜡烛。今晨她自己就曾头戴黑纱冒着寒风跪在圣像前祈祷,是她跪在那里,这可能吗?她含着眼泪跪在那里,为她的爱情、她的明天、她的家祈祷。

一个神甫满脸奸诈地在中殿走来走去,偷偷瞧着她,那神甫同时又显出神职人员惯有的那种高不可攀的样子。教堂里香烟缭绕,四周是一家挨一家的民房,灰蒙蒙一片,却又充满生活气息,一家紧挨一家的房子紧紧挤在这座墙壁污黑的19世纪小教堂的四周。她的双膝跪得发痛,她认为自己是纯洁的,尽管昨天晚上是同一个付了钱的陌生男人睡的,而且也正是因为金钱这一原因,她才牺牲了个人走上了卖淫之路。妈妈病在家里,病得十分可怕,每天晚上下身疼痛难忍。在这堵黑色墙壁像阴影一样罩在她头上之时,她又想起了那辆超级越野车仪表盘上的亮光。那时,他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他是那么随心所欲,像是在审看一件商品,而且大讲粗话。此前了解这个大讲下流话的男孩吗?那是一个男孩,他来到客厅,妈妈也在,还有好几个女朋友。他说,他像个纨绔子弟一样开着汽车左拐右转时撞上一辆出租车,之后挂着三挡就飞快地逃之夭夭,这样挂着低挡硬要汽车飞奔时的感觉真好玩。谁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从外表看看不出任何发坏的迹象。突然感到,左腿的袜带在膝盖上方被解开了,真是个该诅咒的家伙。还有楼上那个退役上校带着他的杂种狗在楼梯上碰到她时死死盯着她的那种目光,谁知那是什么意思,只有天主知道,也许只有我的天主知道。高跟鞋当然会使人增色不少,但也会使小腿感到疲累。男人的目光像绳子一样老缠着你,使人感到像是被蜘蛛网套住一样,真是些下流胚。

在天国修女学校时人们就对她说,只要在商品橱窗的镜子中照一照自己的身影就是有罪的,讲这话时正是冬天,窗外路上白雪皑皑,一片静悄悄的路灯一盏一盏一直望不到头。可昨天夜里汽车很少,楼房中的楼梯已经很陈旧,每一层的灯光都很昏暗,第四层的灯光使她感到灼痛。灯光又亮起来,这灯光在叙述着很多可怕的事情。天哪,那黑色的墙壁,那泥潭,那神秘地停着的汽车。半地下室是一个不少人进进出出的神秘莫测的化验室,第二层是个肮脏的照片洗印店,谁也说不上它是如何维持下来而没有倒闭的。屋顶是乱糟糟的烟筒,无法居住的内院一派没落景象,角落是人们的小便痕迹。近邻时而传来嗒啦嗒啦的响声,纪念碑式的房子住着那位老爱国者。红砖突出出来,院子里那个小饭馆传来争吵的声音。所有这些就是这里纷乱的生活,这是永无消停时刻的生活。夜幕降临时,这里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些零星灯光,而楼上的住房全都是一片漆黑。神秘的烟雾使他觉得好像处于黑暗的深渊,拉伊德就来自这个神秘的王国。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好像不是发自他安东尼奥自身,而是一个深沉的钟鸣之声在召唤他,像是在说,真是个蠢货!他看了一眼表,这时拉伊德正好从卫生间走进来,头发向上挽了一个并不太好的发髻,倒显得整整齐齐,但她没有涂口红。她对安东尼奥说:“怎么,你还没穿好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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