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米兰之恋 作者:(意)迪诺·布扎蒂


几天之后,他又找了她一次,当然还是在埃尔梅里娜太太那里。像通常一样,他打去电话,但这次是点名要拉伊德。又是在那个所谓客厅里见到她的,但他有点失望。这次,她的头发高高地挽在脖子后部上方,漫不经心的样子。她的脸上又显出了下层人那种粗野的样子,鼻子像个土豆,也显出蛮横的神气,嘴唇一开一合,动个不停,显得狡黠、挑逗而又自信。更使他吃惊的是,当着他、埃尔梅里娜太太和另外一个黑黑的过路姑娘的面,她显出随随便便的样子,而且还讲了些下流话。她大谈她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同事的故事,大骂她们都是婊子。

“有一些说不定还是处女。”埃尔梅里娜太太说。

“啊呀呀,那可是处女,”拉伊德笑着说,“可她们比别人更坏。我有一个朋友,当然是出身于很好的家庭,她竟是那么肮脏,竟强迫……”这时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手势,“她的两髋都鼓成了这样,最后,不得不放弃这个职业,再也不能跳芭蕾。她能去从事什么职业,你们当然可以想见。可她还说自己是个处女。”

“你为什么说她的两髋鼓成了这样?”安东尼奥问道。

“没有比这更糟的了。”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一句,脸上带着对此十分精通的神情。

在床上,她也不像第一次那样动情了,抚摩和接吻时像是在应付例行公事。安东尼奥则想尽量多了解了解她。可她根本不想吐露实情。他只弄清,她同一个已经结婚的姐姐在一起生活,这个姐姐比她大十二岁,她妈妈几个月前刚刚去世,父亲十五年前就死了。她的姐姐常年生病,她姐夫有个小工厂。因为她是史卡拉剧院的演员,所以出门很自由,晚上再晚回家也没有人说什么。

可是,一讲到史卡拉剧院她就吞吞吐吐了。为了得到对方的尊敬,并在职业上同她挂上点联系,安东尼奥对她说,恰恰就在最近几天,他正在为拉什纳的舞剧《晚间的星星》忙碌,包括画布景和设计服装。拉伊德是不是也参加了?噢,对了,当然参加了,可她不喜欢这个芭蕾舞。“比如,昨天晚上排练时是不是有你?”“昨天没有我,我昨天有点发烧。”

然后就是她的姓,她根本不让你知道。

“没什么,这样我们不是能照样见面吗?”

“可是,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什么也不怕,我生来就是这样,让别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那就是说,你没有自信心。”

“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把自己的姓告诉过任何人。”

“至少能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

“这个,请原谅,这个更是没有任何人可以知道。如果有人打电话到家里找我,那可就坏了。有一次,我姐姐跟这么一个傻瓜干过一仗。”

“那么,埃尔梅里娜怎么叫你?”

“是我给她打电话,过一会儿我就叫她一次。”

“看看是不是有新的?”

“要么是,她在半夜之后给我往2号打电话。”

“就是那个舞厅?”

“是的。”

“怎么,你每天晚上都去?”

“每天倒并不是,有我的节目时我就去。”

“什么节目?”

“慢步舞。”

“你穿什么衣服?”

“噢,是一丝不露的衣服,一种紧身连衣裤。”

安东尼奥和他的朋友们去过几次2号,普通人这样称呼这个地方,实际上指的是圣维托雷监狱,因为那座建筑的门牌是2号。圣维托雷监狱就在市中心,酒吧下面是一个跳舞的舞厅,装修是所谓存在主义风格,有点像大学生们喜欢的那种古怪、抽象而又令人觉得可怕的风格。年轻的男男女女常在那里跳交际舞和很难跳的摇摆舞。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关犯人的地方,倒不如说是相当温情、相当快活、相当富有体育气息的地方。可是,这个舞厅在地下室,一道小小的阶梯通向那里,墙上是些语意双关的涂鸦,有点法国超现实主义的味道,其中暗含的愤懑一看便知,这是能够吸引中产阶级的太太小姐的那些不伦不类的下流东西。这里没有“教唆者”,但也可以肯定,演节目的那些姑娘也不是修道院的修女。一个简单事实可以说明一切,这就是,姑娘们踮起脚尖单脚旋转,高高起跳,她们让人随意抚摩,可以抚摩全身每一个可以抚摩的地方。安东尼奥还记得,有一次,他也参加过一次,说是跳慢步舞,其实很像那种非常猛烈的美洲印第安人的舞蹈,只是经过加工罢了,女方甚至反复被摔到地上,然后毫不客气地抓住头发把她拉起来。拉伊德跳的应该就是这类舞蹈。

“那么,你还怎么到史卡拉去跳?”

“史卡拉的事半夜之前就结束,即使有演出时也是这样,最晚到十二点半。”

“你姐姐知道你到2号跳舞吗?”

“天啊,她要知道可就坏了!”

“那你几点回家?三点?四点?”

“噢,最晚一点,或者一点半。不然,我姐姐可不客气!”

她讲的这些都似是而非,都是编造的谎言,什么埃尔梅里娜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什么她姐姐不知道她干什么,不知道她夜里到2号演出,什么史卡拉同意她到一个根本不严肃的舞厅跳舞,如此等等。可是,她讲这些的时候是如此斩钉截铁,那种口气绝对真诚,使你根本不能不信,要不就得认为她是个真正的妖怪。

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这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最多再来找她两次就完事了,因为她不再让人感到神秘,再来也就会令人生厌了。她也不是那种善于在长时间交往之后仍然能诱发你的欲望的聪明人。他问过她的情况,问过她的生活,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所不熟悉的环境和那么多的姑娘引起了他的好奇而已。这些姑娘如何生活?她们的希望是什么?她们是如何忍受的?她们的男人都是些什么人?姑娘们出身于正正堂堂的家庭,但干的是这等下流事,她们结交的是富家子弟,进入他们的豪华别墅,登上他们的法拉利牌豪华赛车和游艇,梦想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进入他们那个世界。可是,其实她们只能成为他们消遣的玩物,发泄兽欲的对象,因此,她们根本得不到任何尊重。她们作为尊贵的客人进入百万富翁的那种单身汉寓所,但是,如果她们惹一点麻烦,或者不服服帖帖地听任对方的下流的、侮辱人的心血来潮,或者多要一万里拉,那么,她们就会被那些像街头的醉鬼一样的醉醺醺的男人臭骂一顿,或者毒打一顿,然后被赶出门去。她们极力去结识专做豪华服装的裁缝和大饭店的老板。她们说,她们经常出入高级夜总会。到了商店,她们的欲望难以满足,目中无人。走在街上,她们的脸上带着可望而不可即的高贵公主似的骄矜。可是,为了赚五千里拉,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车站附近的旅馆,让一个肥胖如蠢猪、下流如瘪三、拿她们当女奴的半老商人在她们身上发泄兽欲。

出来的时候,安东尼奥在走廊碰上了埃尔梅里娜。客厅的门关着,但可以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时而传来阵阵笑声,其中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可能是另外一个客人,也许拉伊德得伺候他。安东尼奥掏出两万里拉给了埃尔梅里娜。

“替我向拉伊德告别一声。”

“不,她马上就来。”

埃尔梅里娜说着把卫生间的门推开一条缝。

“好了没有?安东尼奥先生要同你道别。”

拉伊德穿着内衣从卫生间走出来,微笑着向他打招呼:“再见,宝贝儿。”

“宝贝儿”这个词使他感到讨厌,她实在太内行了。他走出来,像是得到了自由。但是,同拉伊德的会面使他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割舍不下的感觉。这也许是因为,她使他想起了在加里波第大街遇到的那个姑娘。似乎是,某种东西深深地触动了他;或许是,那个姑娘与众不同;要么是,他们两人之间应该有别的更多的东西;或者是,他不应这样了结这件事;也可能是,拉伊德以完美无缺的方式积极投身于一个冒险的、不应进入的世界;也可能是,命中注定应该如此。这有点像这样一种情况:一个人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发病,尽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征兆,可是,又说不上是什么病,也不知道病因是什么。也有点像另外一种情况:听到了下面大门吱吱呀呀的响声,房子很大,住了上百家人家,大门口总是人来人往,听到大门的响声后突然发现,打开门进来的那个人是一个来找你的人。

因此,他有点害怕再见她,尽管他很想见她。事情可能会复杂化,他会陷入圈套之中,会陷得越来越深。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随着他同这些卖身者的例行公事式的交往,那个芭蕾舞女演员的吸引力自动消失了。拉伊德只不过是众多的卖身者中的一员。她很优雅,这倒是真的;她也很纯真,身体也不错。但是,她有如空荡的虚无,他和她之间什么事也不会有。

另外就是,第二天,他和他的朋友索朗扎离开米兰前去滑雪。他们在名叫塞斯特里埃雷的小镇住了一个礼拜。同行的还有黛黛,一个出身于有教养的家庭的姑娘,是前一年在科蒂纳市认识的朋友。他们整天一起滑雪,拉伊德好像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