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米兰之恋 作者:(意)迪诺·布扎蒂


拉伊德面色苍白地撞进来,她气喘吁吁,像一只刚被人追赶的野兽。

“哎呀,你的脸色可真难看。”埃尔梅里娜说,同时亲切地拍了一下她的脸。“快讲讲,你是怎么回事?”

“我是跑着来的,跑了好一段。”拉伊德回答说,甚至没有同安东尼奥打招呼。“剧院在排练,一直不放我走。”

“你不是要到罗马去一个星期吗?”安东尼奥说,“排练还有什么必要?”

“剧团里就是这样。几点了?”

“已经一点半了。”

“快,快点,你们快去吧,别耽误时间了。”埃尔梅里娜笑着催促他们。

安东尼奥为了能让拉伊德早点离开,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可她却并不急,好像根本无须着急。

“我马上就来。”她说着钻进了卫生间。他不断看表,听着卫生间里洗澡的哗哗水声,好像老也洗不完。她洗完澡出来时已是一点三十七分。

“请告诉我,”他刚刚搂住她就提出了这个问题,“那天彩排时你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

“请你原谅,”她马上回答,显然是早有准备,“我宁愿躲避。你应该知道,那里都是些恶毒的家伙,都是些嚼舌根的人。如果我一向你打招呼,她们马上就会问我,是在哪儿认识你的,怎么认识的,为了什么认识的,问个没完。”

“可至少该笑一笑,一个小小的表示!”

“那可不行,我在这些事上是很严格认真的。”

“可是,我现在总算知道你叫什么了。”

“啊,那好,我叫拉伊德呀。”

“不,我是说,你的姓是什么。”

“你知道我姓什么?”

“是的。”

她把嘴从他的嘴边移开。

“那么,我姓什么?”

“马扎,你姓马扎。”

她生气了,用拳头打起枕头来。

“真让人生气,太气人了!我已经对你说过,有些事我是不愿让人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是个女演员来到你身边,她对你说:‘喂,马扎。’”

“嗨,真讨厌。”

“怎么,你不信任我?”

“这和信任有什么关系?当然,最好是……”

尽管她在生气,可她的小嘴气鼓鼓的显得十分好看。

他极力想让她息怒,努力显出上等人的风度,显出是个真正的绅士。两点差十八分,他们的事已经干完,实在太匆忙,很难算得上做爱。可是,她得去赶火车。

“行李在哪儿?”

“在下边门房那里。”

“我现成了,你呢?”

“我再抹点口红就好了。”

他们一起走出房间。

“哎呀,你今天的脸色可真难看,都不像你了。”埃尔梅里娜再次对拉伊德说。

拉伊德问道:“我的样子真的很难看?”

“不是难看,只是显得很累,你一定是太累了。”

“我知道,是太累了,剧院我是再也干不下去了。另外,我已经下了决心,不干了。再也不是过去那样了,现在的气氛真令人恐怖。”

两个女人请他到门口外边等着,她们显然是要结账。他听到,她们在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

她有两个行李箱,都很漂亮。大的一个是真皮的,黑白花相间,很重,提起来很吃力。

他提着箱子来到汽车旁边,汽车停得比较远。现在是两点差五分。明媚的阳光照射着米兰。

“你为什么说剧院的气氛令人恐怖?”他问她,因为他觉得,这样的评价从她这样一个女孩子口中说出来有点不近情理。

“是的,确实恐怖。”她生气地说,“求求你,别逼我说了,那里让我烦透了,而且我已经决定要离开。”

他们来到安东尼奥的600型汽车跟前,一起把两个皮箱塞进汽车。

“你打算什么时候换这辆破车?”她问。

“哪里,在城里跑,这车挺好的。”

“我的习惯是享受好东西,懂吗?”

“什么?你想坐美洲豹、奔驰、劳斯莱斯?”

“好了,不必认真,我只是开个玩笑。”

刚才,他们是从维拉斯卡大街25号走出来的,这是一座大楼,埃尔梅里娜就在这座大楼的第七层。

维拉斯卡大街25号是一座新楼,建成不过两三年。安东尼奥提着皮箱从这座楼前一直走到米索里广场,他的汽车停在那里。这座楼的第七层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不显眼的地方有扇门,这就是埃尔梅里娜的房门。

安东尼奥把两个皮箱放到后座上,停车场的看守走过来,这是个很热情的人,样子有点像佩拉部长①,安东尼奥给了他一百里拉小费。拉伊德上了车,当她坐下时,裙子提了起来,露出两个圆圆的膝盖。她的袜子是灰色的。她刚才露出的不仅仅是膝盖,再上面的部位也暴露出来。他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不祥之感。在埃尔梅里娜那里,卧室很干净,但空空荡荡,床很大,既没有耶稣受难像,也没有圣母像,只有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油画,画面是一片海滩。

她说,对不起,请绕一下拉尔加大街,她得到那里的一家鞋匠铺取一双皮鞋。

他把汽车发动起来。这会儿正是交通繁忙时刻,根本开不快。他看了看表,已经两点整了。

他看了看身边的拉伊德,这是她第一次坐安东尼奥的车。她并没有转过脸来。

他想,拉伊德一定会看他,尽管他并不妄想自己是个十分漂亮的男人,但像他这样的男人她一定会喜欢,她应该感到,这样一个男人一定会保护她,至少男人的虚荣心会使他这样做。这是个正正经经的男人,她一定还对这样的正经男人不太习惯,无疑她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男人。或许遇到过,肯定遇到过,他们上床睡过觉,他们当然也接过吻,也有过肉体接触。可是,在这些男人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他这样对待她,所有的男人大概都仅仅把她当做妓女,一个光顾一次只花两万里拉的妓女,表面上大概都会对她说些恭维话,但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她。而他在对待她时并不因她正经还是不正经而有所不同,他把她当做一个女人来对待,即使是对待一位公主也不过如此,也不会更加尊重。他觉得,得到对方的微笑,或者是表示尊敬的目光,都是应该的。

但是,尽管他不时转过脸看她,她却仍然没有看他一眼。她一直盯着前方,盯着前边的路,表情严肃,近乎焦急,不再像傲慢自信的姑娘。

她没有涂口红,显得不怎么漂亮,倒像个胆怯的傻瓜,同刚才出现在埃尔梅里娜那里时的样子差不多。

“就是这儿,可以停一下吗?”

“那你得快一点,不然,会被罚款的。”

她现在不再像个傲慢自信的姑娘,倒像是极力想要脱险的困兽。她从车上下来,走进一座旧房子的小门洞里。他点燃一支烟。这时已是两点五分。

不多一会儿,她从门洞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双皮鞋。

“新鞋?”

“不是,送到这儿修了修后跟。”

他们急忙向火车站开去。他仍不断转脸看她,他无法不去看她。可她依然不看他,仍是只看着前方。她的鼻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显得任性和蛮不讲理,像是成了面部最重要的器官,那样子像是要驱赶某种危险。

她一言不发,极力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包藏起来,那是不安,是焦急,她得把它们藏起来。她只是盯着前方,只是盯着路面,好像很着急,但她着急担心的不是怕误了火车,而是更为重要的事,好像她周围的一切都在与她为敌,她得时刻提防。好像再过五分钟、再过一小时或者明天,即将到来的东西对她是很大的威胁,好像这次旅行不是件快乐的事,不是去休息,而是去服劳役,是没有报酬的劳役,是不得不忍受的劳役。

她并不漂亮,她的脸色苍白,一定有什么秘密或者心思。他仍在看她,她却毫无反应。

她越是扫视周围,越是盯着前方,她就越是遥不可及,好像成了禁止他进入的另一个世界中的人物。这样一来,安东尼奥就更加想望她,尽管她不是他的,她是别的男人的,是那些不认识的男人的,而且那些男人人数非常之多。他越是想象这些男人的模样就越是恨他们,这些人也许是高高的个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留着小胡子,开着豪华汽车,他们把她当做自己的一件东西,可以随意处置的东西,这只是众多东西中的一件,连想都不值得一想。

到了晚上,从夜总会回来之后,他们醉醺醺地把她拉到卧室,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在她脱衣服时甚至都懒得去看她一眼。他们像古代的暴君一样,去卫生间撒尿、漱口,他们知道,回到床上时她肯定是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了。如果他们来了劲头,如果他们欲火上冲,他们会伸手去摸她的乳房,更多的情况是,弯腰用手把她的两条腿分开,把鼻子嘴脸贴在她的肚皮上,这就是他们的最大的乐趣。他们是百里挑一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们可以开着法拉利高级赛车或者赛艇到戛纳去,然而,到了第二天,在蒙扎市的高尔夫球场,他们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妓女,像成千上万的妓女一样,不会有什么特殊印象,确实就像乡村酒吧的一杯劣质饮料,饮过之后就再也不去想它了。开着敞篷车在太阳地里跑了好久之后,他们一定到过这样的酒吧,他们进去只是为了喝一杯饮料解解渴,喝完就走,这个酒吧也就在他们的心目中永远消失了,连酒吧里那个皮肤黑黑的女招待也一起忘得一干二净。

那个女招待并不难看,在她弯腰去找汽水时,没有注意到夏天薄薄的衣服会下滑,乳房隐约可见,不,是清清楚楚地显露出了她那两个农民特有的圆而又硬的乳房。这会使那些花花公子想到,在这儿住下来一定不错,在闷热的夜间,蚊子在嗡嗡乱叫,时而有卡车司机开着他们的大卡车隆隆驶过,这时就可以把女招待拉到床上,脱光衣服,露出她那强壮的古铜色胴体。她的一切是那么自然,毫无矫揉造作之态,散发出汗水的香味和肥皂的香味。她软瘫在外地来的这类纨绔子弟的怀抱里,带着乡下人那种惬意,也许她认为自己这时就生活在两三个小时前读过的那些连环画所描写的浪漫生活中,那时,弗拉齐骑士和维斯卡尔多尼正在那边的角落里玩牌,她想,也许这个小伙子享受过我的温情之后会知道,我是多么好的一头小母牛,他会用他的那辆豪华汽车把我带到米兰,会给我买一套房子,带我去剧场看戏,他会在那些连个乳房都显不出来的城里女人面前炫耀我的身板,我一定会使她们羡慕不已。可是,在外边的汽车里,克劳迪娅在等着,她可是个善于卖弄风情的骚货,我真讨厌她,可不能让她插进来。由于中产阶级的严格习俗,他得表现出一定的风度,于是他放弃了弄到手一个女奴的渴望,连招呼也没有同她打一声就走了出去,登上太阳地里他那辆汽车,朝高速公路开去,而克劳迪娅依然睡眼蒙眬,不时慢腾腾地问一句:“我们到哪儿了?”

拉伊德,这个活生生的人就同他并肩坐在这辆小小的汽车中。她坐在他的身边,想着儿时的往事、梦想、激情、学校里令人焦急的情景、对玩具和漂亮衣服的向往以及那些节日。节日往往以美好的希望开始,最后却以失望而结束,节日的晚上只能失望地回到那间既没有窗户也没有家具的空空荡荡的小房间。她想着那个记忆构成的缥缈世界、现实、希望、破旧的鞋子、家里做的内衣和自己的梦想,她梦想与众不同,能吸引男人,能让他们爱得神魂颠倒。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像她这样的漂亮女郎也不得不服从市场规则,拉皮条的会说:我这里有个姑娘,她可真讨人喜欢,黑黑的皮肤,苗条的身材,真是性感,懂吗?那个嫖客会说:但愿不像最近那次,最近那次的那个姑娘真该揍死她,她甚至连亲嘴都不会。于是,拉伊德被叫了进去,他连她的姓名都不问就让她坐到了他的膝盖上,开始抚摩她,然后漫不经心地解开她背上的扣子,她则听之任之。他脱掉她的衣服,在她的背后解开她的乳罩,用手指玩弄她一览无余的小乳房,玩得痛痛快快,像在玩早已熟悉的小玩具。另外一只手则去抚摩她的腹股沟,以试探她的反应。

不,不,够了!真是太荒唐太古怪了,对他来说,这个小姑娘想要干什么,她要到哪里去,她跟谁去,所有这些与他何干?她只不过是众多姑娘中的一个,她是不会希望与他这样一个上岁数的男人同居的,让她去跟她所希望的人同居吧,她想要多高的价就要多高好了,他头脑中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是的,他是喜欢她,不仅喜欢她的脸和她的身体,而且喜欢她的一切,包括她那带有米兰口音的讲话方式,以及她的走路姿势和举止。她就在他的身边,他们坐在同一辆汽车里,这并不使他感到高兴。

今天她的样子有点特殊,脸色苍白,无精打采,甚至显得有点丑。不是她距他这么近才使他高兴,也不是因为她上了他的汽车才使他高兴,说到底是因为,这是信任感的证明。他对此感到满意,甚至有点飘飘然,也可以说有点可笑,可事实就是这样:他之所以感到飘飘然是因为,上天恩赐给他一个比他还要高的人,而且,她此刻就在他的车上,就坐在他身边,在这一短暂的时刻,如果说她不属于他的话,那么她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别的男人。再过一会儿,再过三个小时,到了今天晚上,她也许会光着身子被另外一个年轻、强壮、也许是肥胖的男人紧紧搂着,也许会被这个男人占有,可现在暂时不会,在余下的路途中,她也不会被别人占有。他这样想着,但什么也没有说。她也在想事,可以看出来,她想着一件事,这件事同安东尼奥没有关系。鬼才知道她为了赚钱而在想些什么鬼把戏呢。

直到他把汽车停在米兰中央火车站停车场,她才不再想她的心事。她下了车,心神恍惚,表情紧张,扫视四方,想找一个搬运工来给她扛皮箱。她转过身:“告诉我你的地址。”

“为什么?”

“我要给你寄明信片。”

出租车在后面按着喇叭催促。他把车开出来。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她背朝他向售票处走去,步子坚定,现出芭蕾舞演员目空一切的样子。可是,她真的是离开米兰去罗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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