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23年(1)

印度之恋 作者:(英)露丝·普拉瓦尔·杰哈布瓦拉


奥莉维亚一直对墓地非常着迷。在英格兰的时候她也喜欢在坟墓间漫步,阅读墓碑上的文字,甚至直接坐在垂柳下的墓碑上,任由其想象力自由地翱翔。萨蒂普尔的这片墓地就更能引起她的共鸣。虽然萨蒂普尔对英国人来说一直只是块面积很小的居住地,但是多年来还是有些人死在这里;此外,其他一些没有基督徒墓地的地区也会把死者的遗体运到这里安葬。这里的大多数墓穴里埋葬的是婴儿和儿童,但是也有几座坟墓中埋葬的是英国军官的遗体,他们都是“印度兵变”时为保卫妻儿牺牲的勇士。最新的一座坟就是桑德斯夫妇的孩子的,那尊意大利式天使雕像也是最新和最为华丽的墓碑。

奥莉维亚第一次看到这座婴儿的坟墓时,情绪上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当天晚上,道格拉斯发现她脸朝下横躺在他们的床上。她不许仆人进来打开百叶窗,所以房间里完全闭塞,令人窒息,奥莉维亚浑身是汗,哭得像个泪人。

“哦,道格拉斯,”她对他说,“我们有了孩子怎么办?”接着,她又哭泣道,“如果我们的孩子死了怎么办?”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使她平静下来,带回家来的卷宗当然是无心顾及,他不得不把整个晚上都花在她的身上。他把能够想到的所有宽慰话都说尽了,告诉她现在婴儿的死亡率已经没有那么高了。他还说,他自己就生在印度,他母亲还生下了另外两个孩子,他们三人都存活下来了。过去,确实有许多婴儿死掉,比如他曾祖母的九个孩子当中就有五个夭折,但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么,桑德斯夫人的孩子怎么会死?”

“亲爱的,这种事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她是因为并发症或者别的原因……”

“我也会得并发症的,也会死。孩子和我都会死。”尽管他不同意她的说法,但是她坚持说,“不,如果我们留在这儿,必死无疑。我知道这一点。你也会看到的。”她看到他脸上的失望表情后,立刻又想振作起来,甚至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她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道:“可是,你想在这里待下去。”

他马上急切地说:“这都是因为你来到了全新的环境里,而对我们当中的其他人来说,生活就很容易,因为大家都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你不知道,我亲爱的小可怜。”奥莉维亚贴住他的胸膛。他吻了她。“你知道吗,关于你遇到的问题我同贝丝·克劳福德谈论过多次。不,亲爱的,你可不要把贝丝想象成那样的人,她可是个正派人。你来之前她就知道,一开始你的生活会多么困难。你知道你来之后她又是怎么说的吗?她说,她可以肯定像你这样敏锐而聪慧的人——你看,亲爱的,她确实很欣赏你——肯定会……没事的。而且——嗯,这就是她的原话——你对印度的感受最终也会同我们大家一致的。奥莉维亚?你睡着了吗,亲爱的?”

她并没有真正睡着,只是她喜欢贴着他的胸膛躺在床上,双双蜷缩在白色的蚊帐里。月亮已经从桃树后面升了起来,月光透过打开的窗户倾泻进来。道格拉斯以为她已经入睡,于是把她抱得更紧了,并且禁不住低声抽泣起来——仿佛沐浴在皎洁的印度月光之中,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是一种难以承受的幸福。

第二天,奥莉维亚特地去拜访了桑德斯夫人。她带去了鲜花、水果和一颗对她充满怜爱的心。但是,尽管奥莉维亚对桑德斯夫人的看法现在已经改变,桑德斯夫人自己却一如既往。她仍然是那个躺在凄凉而昏暗的房子里的乏味女人。奥莉维亚总是对环境十分敏感,因此不得不极力克制自己的厌恶之情。她极为讨厌邋遢的房子,而桑德斯夫人的家就非常邋遢,她的仆人也一样。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把奥莉维亚带来的美丽鲜花插到花瓶里——也许她家没有花瓶?其实,她家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件丑陋的家具,即便是那些家具也布满了灰尘。

奥莉维亚坐在桑德斯夫人的床沿上,听她讲述她的病情,好像是她的子宫出了什么问题。自从孩子夭折后,她的子宫就一直不正常——这是她唯一一次提到孩子的死,其余时间讲的都是后遗症给她的健康带来的严重影响。听着她的讲述,奥莉维亚渐渐产生了不应该有的念头,那就是桑德斯夫妇的状况确实很不妙,应该说非常糟糕,虽然从来没有任何人公开地说出来,但那只是因为他们并非是在印度公务员里常见的那类人。奥莉维亚绝不是势利小人,但她是唯美主义者,而桑德斯夫人讲述的种种疾病的细节却毫无美感可言;桑德斯夫人的口音也是如此——她喋喋不休地倾诉时,谁不会发现这个问题呢——那不属于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奥莉维亚心里暗暗自责:我真是卑鄙,卑鄙无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桑德斯夫人突然大吼一声,使奥莉维亚大吃一惊。她转身一看,发现一个邋里邋遢的仆人穿着邋里邋遢的破鞋走进了屋里。正是后者激怒了他的女主人——仆人穿着鞋子走进房间无疑是对主人轻慢的标志,要是在他们家里,道格拉斯是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可桑德斯夫人的反应让奥莉维亚既惊讶又恐惧,她从床上猛地挺直了身子,像个疯婆子一样大吼。她还用了肮脏的字眼咒骂仆人。仆人吓坏了,立刻鼠窜而去。桑德斯夫人疲惫地把头靠到枕头上,但是这一次爆发并没有就此结束。看来,她觉得有必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或者大概是证明自己的冲动在理;也许,她对刚才脱口而出的脏话感到无地自容。她接着说,这些仆人的确都是刺头,能把人逼疯;他们不是傻瓜,恰恰相反,做事合乎他们的目的时,这些人一个个都非常精明,但是,他们成心干无礼的事情来折腾他们的主人。她列举了许多例子:偷窃、酗酒和其他各种不良习气。她还告诉奥莉维亚说,这些人的住处都非常龌龊——当然啦,谁还能期望看到别的结果呢?一切都这样,到处都一样——整个镇子,包括每一条小巷和每一个集市,概莫能外。奥莉维亚,你难道就没有见过这些异教徒的寺庙里是个什么样子吗?桑德斯夫人痛苦地呻吟着,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紧接着奥莉维亚看见泪水从她指间源源不断地流出,睡衣下的胸膛随着剧烈的抽泣上下起伏。她哭诉道:“我求过他,很多很多次,我说:威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吧。”

奥莉维亚抚摸着桑德斯夫人的枕头,自己也禁不住潸然泪下,对于如此悲伤的人,她深感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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