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化区”内,有一幢英国人的老平房一直没有像其他建筑那样被改造成市政机关,而被改造成了旅客接待站。一位上了年纪的看守人受雇打扫这里的卫生和向旅客开放。但是,他对履行这些职责并不积极,而且讨厌外人的打扰,只想按照他自己的喜好独自打发时间。当某位旅客出现的时候,看守人首先要他出示官方的许可证明,如果旅客拿不出许可证明,他就立刻认定这事跟自己不相干,转身径直回他那间舒适的茅屋。
昨天,我在旅客接待站外碰上了三位相当古怪的旅客。因为看守人拒绝开门让他们入住,他们只好把行李堆在一旁,躺在接待站的游廊上休息。三人中有一个小伙子及其女伴,还有一个年轻男子,都是英国人。年轻男子说话时带着英格兰中西部地区模糊不清的口音,他自己却不承认这一点。他自称自己已经抛弃了所有个人特征,甚至包括他的衣服,所以现在身上穿的只有一件橘黄色的长袍,颇似印度苦行僧;除了头顶上留着一绺印度式头发,整个脑袋都剃得光光的。尽管他好像已经抛开了世间俗务,但仍像其他两人一样对看守人不许他们入住接待站而感到不快。那个姑娘尤其感到愤慨,她不仅对这个看守人不满,而且对所有的印度人都不满。她说,他们无一不肮脏且虚伪。她虽然长着一张漂亮而舒展的英国人的脸,可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这张脸就变得粗俗而扭曲。我立刻意识到,她在印度待的时间越长,她这张脸就会变得越粗俗扭曲。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问她。
“寻找安宁,”她冷笑道,“结果找到的只有痢疾。”
她的男朋友附和道:“任何人在这里找到的都是这玩意儿。”
接着,两人一起开始历数他们不幸的遭遇:在阿姆利泽①的礼拜堂里,有人抢走了他们的手表;在去克什米尔的火车上被一个男人欺骗,那个男人谎称可以为他们提供一所便宜的船屋,却带着他们支付的预付金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是在克什米尔,姑娘病了,患上的可能是阿米巴痢疾;在德里他们再次被骗,咖啡馆里的一个家伙信誓旦旦地保证帮他们以最优惠的汇率换到卢比,结果却拿着他们的钱从后门溜走了;在胜利宫②,她被一群锡克族青年调戏;在前往果亚③的火车上,他的钱包被人掏走了;在果亚期间,他还同一个疯疯癫癫、手执剃刀的丹麦人干了一仗,并且得了黄疸病(那里正爆发流行病);而她还得过金钱癣,等等。
正在这个时候,一直在茅屋里为自己烹制可口食物的看守人走了出来。他对他们说,游廊上禁止任何人停留。英国男孩带着挑衅的笑容说道:“好啊,有本事就把我们赶走。”虽然疾病使他显得有些虚弱,但是他毕竟是个身高马大的年轻人,因此看守人也只能悻悻地站在那儿想着对策。过了一会儿,看门人又说在游廊上露营必须支付五卢比,其中包括从旁边的井里饮水的费用。英国男孩用手指着一直锁着的客房回敬道:“把门打开。”看守人于是退回到自己的茅屋里,继续烹制他的食物,也许在想下一步棋他该怎么走。
男孩子告诉我说,在伦敦时他和女朋友曾听一位来访的印度教高僧讲道,主题是“博爱”,因而对印度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位高僧的声音柔和而有亲和力,同讲道的主题极为吻合。他告诉他们,博爱是甜蜜的海洋,洋溢在整个人类周围,使我们沉浸在甜蜜的浪潮之中。他的目光温暖感人,他的笑容充满欢乐。现场的氛围也十分温馨,摆放着茉莉花,点着薰香,还用香蕉叶装饰其间。高僧的演讲由两位信徒伴奏,一个轻柔地吹着长笛,另一个则轻轻地拍打着两片小巧的铜钹。台上的其他信徒都围绕在高僧周围。他们大多数是欧洲人,但是都穿着橘黄色的长袍,脸上露出纯洁无瑕的表情,仿佛早已摆脱了罪孽和欲望的桎梏。讲座结束后,他们一起用印地语吟唱圣歌,歌词里讲的也是波澜壮阔的爱的海洋。离开讲道堂以后,男孩子和他的女朋友仍然沉浸在无比兴奋的情绪之中,久久地沉默不语。当他们终于开口时一致决定:为了找到渴望已久的精神财富,他们必须立即出发前往印度。
那位苦行僧说,他也是为了精神上的追求来到印度的。最初吸引他的东西来自印度教的经书,来到这里以后他并没有感到失望。在他看来,这些经书中所阐述的精神在印度南部各重要寺庙中仍然清晰可见。他在那里生活了几个月,像印度朝圣者那样净化自己的心灵,常常进入如醉如痴的冥想状态,周围的世界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同样得过痢疾和金钱癣,不过因为他生活在高尚的精神世界之中,这些疾病并没有成为烦恼。同样,住在寺庙里的时候他仅有的几样私人财物都丢失了,他也没有烦恼。后来,他干脆找到一位印度教导师为他剃度入教,把一切代表他个人特征的东西和所剩无几的私人财物一股脑儿抛弃,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名字。他得到一个新的印度名字,叫“契达南达”(与他同行的两个年轻人都叫他“契达”)。从那一刻起,除了手中的念珠和用来向乐善好施的人们讨饭的饭碗之外,他已经成为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但是在实践过程中,他发现这样做仍然不能达到完美的境界,他不得不经常写信回家,让家里人通过电汇寄钱给他。按照导师的教导,他以朝拜阿玛那特圣窟①为最终目标,踏上了横跨印度的朝圣之旅。到现在,他已经跋涉了几个月了。他最大的苦恼来自于某些人,他们总是尾随着他,讥笑他;小孩子尤其讨厌,他们会向他扔石头和其他东西。他根本无法按照导师的要求在树下过夜,而是不得不寻找廉价旅馆作为庇护,而且还要为得到优惠的价格同店主拼命地砍价。
看守人又出现了,他伸出三根手指示意道,在游廊上过夜的价格现在已经降到了三卢比。英国男孩则再次用手指了指锁着的房门。不过,现在谈判已经开始,用不了多久看守人就会拿出房门的钥匙来。其实,后来的情况表明,待在游廊上反而要舒服得多,因为客房内有一股发霉的气息,而且光线昏暗;整个房间散发着死亡的味道。而且,他们确实在地板上发现了一只僵死的松鼠,这个房间以前肯定是一间餐室(那里仍放着一个带镜子和乔治五世①肖像的餐具柜),阴郁而压抑,不可能另作他用。站在房间后面的游廊上,可以看到一片基督教徒的墓地。在那里,我看见了那尊大理石的天使雕像,它超过所有坟墓高高地矗立着,那是桑德斯夫妇当年专门从意大利定做的,作为纪念碑放置在他们孩子的坟墓前。我突然领悟到,这幢昏暗的房子肯定就是医疗总监桑德斯医生当年的家,这才意识到桑德斯夫人从自己的后游廊上就能够看见她夭折的儿子的坟墓。
毫无疑问,那尊大理石天使雕像当年肯定是崭新而完好的——天使展开熠熠生辉的洁白双翅,怀中抱着一个大理石的婴儿。现在,天使只剩下一段无头断翅的躯干,怀中的婴儿也失去了鼻子和一只脚。所有的坟墓都已经破败不堪——杂草丛生,无论是大理石的墓碑还是坟前的护栏,凡是可以拆走的东西都早已不复存在。这让人产生了一种十分奇怪的感受:坟墓一旦像这样被毁掉并为杂草所淹没,墓中人就真正死去了。这片墓地的前面部分是印度基督教徒的坟墓,它们一直得到亲人们的看护,相比之下显现出一派怪异的生机,至少暂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