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那时候,我对外面的天气、暴雪和狂风一无所知。日暮时分,我总是坐在这边的窗前,用双手紧紧握着从压榨机里流出的热咖啡,或者加入几滴白兰地的满满的热巧克力。望着纷纷扬扬的暴雪,再从烤箱里拿出面包,抹上黄油,轻轻地放入热巧克力,轻轻地咬一口。哎哟,好大的雪啊!咂咂舌头,仅此而已。温暖而甜蜜的味道,这就是我记忆中的一月的味道,也是我失去的第一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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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那双黑色与褐色交相辉映的大眼睛--因为意志而明亮的眼睛,因为感官的紧张而闪烁的眼睛,我也曾经有过--映在锅底的湿漉漉的眼睛,明明知道最终会失望却还是心存期待的眼睛。这样的眼睛,真的很讨厌。拜托了,千万不要哭。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现在好了。我又翻了翻铜锅,然后挂在原来的位置。幸好没有了眼泪。这次我把左手伸向摆着各种油瓶的旋转搁架,拿出了纯橄榄油瓶,穿上略有褶皱的衣服,慢慢地转过身,面向晚上七点钟聚集起来的九名学生。
陶瓷做成的比萨烤箱、冰箱、洗碗机、咖啡壶、粉碎器、搅拌器、万能切割器、电饭锅、燃气灶,按大小顺序挂在吊架上的数十个铜锅或不锈钢锅、玻璃杯、换气筒、食物垃圾压缩机、电烤炉、收纳柜、排烟罩、加热台、爱尔兰式餐桌和没有靠背的椅子,以及朝着沸点猛烈升温的水。
WON’S KITCHEN。
此时此刻,我就站在这里。
奶奶的厨房里总是放着一张大桌子。一家人就围坐在这张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像是木制书桌的正方形餐桌旁边吃饭。到了夜晚,就各自散开了。来到城市生活以后,奶奶也常把装满水果和蔬菜的大篮子放在桌子中央。材料摆放在显眼的地方,每次看见都会产生灵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有时候里面也会放着刚刚蒸好的红薯或马铃薯,热气腾腾。奶奶在我认识的人里厨艺最好,然而使用红薯、马铃薯或南瓜等材料的时候,却只会蒸和烤两种方式。如果趁热撒上奶酪或者放进肉汤,就能做成汤羹或蔬菜泥了,然而奶奶从来不会这样做。
就是这样吃的,直接吃大地,奶奶如是说。这代表的是奶奶的人生,代表的是她朴素的生活,当我领悟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了。窗户朝东开,每到早晨,阳光就透过梨花和苹果花之间的缝隙,照进房间。奶奶常常用手心挡住阳光,呼噜呼噜地喝荠菜汤。
嘀嘀。烤箱的报时器响了。
番茄干和切成厚片的洋蘑菇、紫苏、马苏里拉奶酪搅拌成浆液,最后加入两大勺橄榄油,然后放入预热的烤箱。大约十五分钟后烤到奶酪熔化,今天的美餐--番茄干洋蘑菇比萨就算完成了。然而在等待比萨烤好的十五分钟里,我不能像往常那样制作简单的点心分给朋友们吃了,也不能谈论天气了。我在家里通过烤箱讲解用生番茄制作番茄干的方法。番茄干的味道比生番茄更香更浓,但是这种食材价格相对昂贵。还有十分钟了,我从放在面前的篮子里随手拿出一个苹果。
“烹饪的时候,重要的是多样性和即兴性。”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举到眼前的苹果上面。中世纪的修士认为这种水果包含了造物主的全部意志。形象酷似云彩,声音犹如摇动树叶的风声,带着神秘的自然之味。修士们却把苹果看做禁忌。因为咬下第一口的时候,嘴里充满了甜蜜的味道。这种甜蜜的味道被视为诱惑,导致精力无法集中于神的话语。甜蜜的味道过后,留在舌尖的是酸涩,这被视为象征恶魔的毒味。甜蜜而酸涩的苹果味道让夏娃陷入了诱惑。
“如果不喜欢洋蘑菇,也可以用苹果代替。苹果要切成两厘米厚的小块再放进去。虽然不同于洋蘑菇的清淡口味,有点儿甜,但是可以体会到清脆和新鲜的感觉。”
还不如拿只茄子更好。我从来没有用苹果代替洋蘑菇制作比萨。说谎,我想要的就是他的谎言吗?甜如蜜的蛇语,第一口苹果的味道。象征被逐出伊甸园的味道,也就是苹果的第二种味道,酸涩。别的水果都是越成熟越柔软,苹果却是越成熟越香脆。我从密密麻麻地插着十二把各式刀具的刀架上抽出了锋利的白色水果刀。我没有横向切开苹果,而是像挖坑似的挖了个V字形,放进嘴里。
我的第一个厨房,就像奶奶的厨房,最初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面。阳光、花盆、钟表、报纸、邮件、水果和蔬菜,牛奶、奶酪、面包和黄油,装水果酒的大玻璃瓶和装香辛料的小玻璃瓶,焖饭的味道和香草的芬芳,以及两个人。
为了开办烹饪教室,我和他到处寻找更宽敞的厨房。那时候我最坚持的就是大玻璃窗。即使房子很大,价钱便宜,首先也要排除地下室,也许这与我在奶奶的厨房里长大有关系。我相信,一切都要通过厨房进入房间。既然如此,首先必须有一扇大窗户,能让阳光照射进来。即使在陌生的地方,我也总是寻找朝向路边的西餐厅。他发现了这个有窗户,而且能把窗户扩大的二层建筑。还没等扩大厨房,我就已经激动不已了。这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情。
奶奶说得很对,即使你拥有所有的厨房器具,也不能保证食物的美味,烹饪的人也不一定会快乐。厨房里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食物有多么美味,而是停留在厨房的瞬间有多么幸福,而且每次都要在幸福的状态下离开厨房,像小时候那样,每次回到家我就先跑进厨房。现在我却连连后退,仿佛有人在后面用力拉我。
报时器又响了。我吓了一跳,手里的苹果掉在了地上。青白色的苹果汁溅上了我的小腿。V字形的痕迹留在红色的表面,宛如漂洗不掉的白色斑纹。咔嚓,乖乖地趴在桌子下面的弗尔利咬了一口苹果,然后出去了,我看得呆了。带有苹果蒂的部分朝上,从中间横向切开,就会看到西瓜籽大小的五粒种子,犹如星星般镶嵌在圆形的表面,就像只有自己知道的某种标志。直到现在,我仍然愿意相信,也许苹果真的不仅是苹果。我从烤箱里拿出香脆可口的比萨。现在我已经走出了太远,太远,我想。我闭上眼睛,又睁开。该说话了:
“今天,是最后一课。”
我读过很多书,那些书都开始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爱情,然而我的故事却开始于爱情结束的地方。我曾经痴迷于海明威,仅仅因为他也是美食家。只有承受过物理之痛才能认识自己。他说错了,并非只有男人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