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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来临的黑暗和阴冷的天气,暴雪和狂风,人们记忆中的一月曾经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我对外面的天气、暴雪和狂风一无所知。日暮时分,我总是坐在这边的窗前,用双手紧紧握着从压榨机里流出的热咖啡,或者加入几滴白兰地的满满的热巧克力,望着纷纷扬扬的暴雪,再从烤箱里拿出面包,抹上黄油,轻轻地放入热巧克力,轻轻地咬一口。哎哟,好大的雪啊!咂咂舌头,仅此而已。温暖而甜蜜的味道,这就是我记忆中的一月的味道,也是我失去的第一种味道。可可含量高达百分之七十五的法国产法芙娜巧克力的沉重而苦涩的味道,还有白兰地的丰富味道,我都感受不到。我感觉全身紧张,就像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张开嘴巴的时候。我又深深地咽了口刚刚煮好的热巧克力。我看见雪慢慢地停下来,也看见乌云中间渐渐露出了光芒。我的嘴里却静悄悄的。这茶是热的还是凉的?我问自己。这个问题是那么空虚,就像问你是热的还是凉的?我意识到这是走向愤怒和恐惧的第一步。我们身体里控制视觉的遗传因子只有四个,与嗅觉和味觉有关的遗传因子却有上千个。但是,这上千个遗传因子消失的速度也许比四个更快。这个厨房和温柔而甜美的味道,我已经失去了两样。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他,这并不奇怪。因为我认识很多因为失去味觉而濒临死亡的人们。我需要厨房,不一定是这个厨房,重要的是继续做事。
我把冷却的茶杯推到桌子上,像是要努力甩掉什么。我开始思考现在能做的事情,也思考转变心情的方法。我咽了口唾沫,回想起冬日里鲜嫩清脆的胡萝卜。有人喜欢软软的或者咬一口就裂开的食物,有人喜欢慢慢渗入牙齿间的肉汁,也有人喜欢直接咀嚼用水洗干净的蔬菜作为前菜。我属于第三种。刚刚拔出来的新鲜胡萝卜还带着绿叶,切成细丝,加入橄榄油、蒜末、柠檬汁、盐、胡椒粒,放在冰箱里四个小时,冷却之后,撒上碎西芹,这就是胡萝卜前菜。想起这道菜的味道,舌根处不由自主地凝结了口水。他喜欢的食物是未熟、仅仅去除血沫、肉汁流淌的新鲜烤牛肉和热乎乎的烤马铃薯。这是我第一次做给他的食物。胡萝卜又凉又甜,就像咬了口冰块的感觉……直到现在,我依然感觉味道不错。
西餐厅“诺娃”(nove),在意大利语中代表数字9,这是我唯一工作过的饭店。
我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来。二十岁的我给这个二层建筑大厅前的柿子树取了个名字,叫“卡珀”。因为每到秋天,结在树上的丰硕果实就像开花之前的卡珀的花骨朵。我缓缓地走上楼梯,隔着玻璃窗往饭店里张望。应该有变化吧。这个时间室内空空如也,为了准备晚饭而暂不接客。9月和2月之间,桌布由白色换成紫色的亚麻布。厨师长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有时茫然地望着窗外,有时低头构思新菜谱,不时用圆珠笔写几个字。一切都是老样子。如果我可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推门进去,那么我会感到幸福吗?隔着玻璃门,我在心里问厨师长。
舒展的骨架像是修习剑道的人,宽阔的肩膀和后背,身体稍微有点儿弯曲。如果把他比做动物,应该是有着强烈眼神、浑身充满力量的黄牛--毫不妥协,坚决果断的黄牛。如果把他比做鱼,那肯定是超过四十公斤、体态厚而庞大的石斑鱼。石斑鱼是独自生存的食肉鱼类。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弯着后背,坐在铺着白棉布的桌子旁边,悠然自得地抽着雪茄,看起来不像厨师长,倒像是饭店老板。那时候他的头发很长,现在剪短了,像军人,有点儿斑白了。这么看来,不仅是小孩子喜欢被熟悉的事物包围。我像一个午餐时间结束后短暂休息,换上白色的工作服回来,准备迎接晚饭时间的厨师一样,拉开厚重的玻璃门,大步走了进去。
“……”
“也给我倒杯茶。”
我看了看放在厨师长面前的喝拿铁咖啡用的白色大瓷杯,坐了下来。如果他问我有什么事,我的开场白会更容易。
“……”
“我是来喝茶的,仅此而已。”
“有什么事?”
“什么?”
“我问你想说什么。”
“……”
“马上就到晚饭时间了。”
“我,想重新工作。”
“……在哪儿?”
“这里。”
“……”
“……”
“你不是说,过得挺好吗?”
“挺好,没什么事。”
他从二十岁就认识我了,十三年了,这样相对而坐,想要说谎都不可能。
“我问你有什么事。”
“……”
“……烹饪教室呢?”
“正准备关门。”
他神经质地站起来,走进了厨房。厨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出入的场所。现在,我也不行。虽然搬运食物的输送台很短,但是厨房和大厅却截然不同。就像等待吃饭的人和做饭的人,被人服侍的人和服侍别人的人之间的差距。现在我既不是等待吃饭的人,也不是做饭的人,他不是被人服侍的人,也不是服侍别人的人。但是,他和我之间的距离,就像厨房和大厅之间的距离那么遥远。
太热了。外面的积雪开始结冰,我却感觉太热了。我无聊地环顾四周。从十年前开始,大厅和厨房之间就打通了,变成了开放式结构。我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厨房还像预热到二百度的烤箱似的无比闷热。为了不让食物变凉,即使在盛夏时节,厨房的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站在这里五个小时,衣服就紧贴在身上了。太热了,没有一个人不这么说。即便是大规模的西餐厅,也没有宽敞的厨房。每家饭店都尽可能地节约空间,尽可能地多摆放餐桌。
如果一切都没变的话,我能猜出厨房里玻璃杯的数量。不过肯定会有变化,就像我现在不能跟着厨师长理直气壮地走进厨房。如今厨房对我来说已经不是美味开始的地方了。
厨师长把一个大瓷杯推到我面前,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我吹了口气,嘴唇放在杯沿。稍微有点儿苦,却又是那么醇香。苦中带涩,苦中带辣,咖啡和牛奶,还有干菊苣一起磨碎制成的茶。我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每到这个时间都会煮这种茶喝。
“我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
“你说吧。”
“那么奋不顾身……”
我不想听他说出“奋不顾身的爱情”。
“肯定是痛苦的事。”
这种时候,跟上了年纪的人说话会很让人困惑。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终生自信满满的人。我担心他的声音像厚厚的手掌,抓住我的脖子摇晃。
“我可以上班吧?”
我急切等待他的答复。
我只是来找工作罢了。我的爱情结束了,任何人都不能这么说,现在还不能。我勉强按捺住从后门悄悄溜走的冲动,呆呆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比分手更残忍的事,就是与他分手之后,我仍要继续留在他的身边。如果你想真正了解某个人,也许要在分手之后,至少一次,至少一次。现在,什么都不要问我。
“盯着人看的习惯还没有改掉。”
“我,一点儿也没变。”
“变化还是有的。”
“?……”
“可以结束的时候,就尽快结束,不要拖拖拉拉。过去之后,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黄姑鱼的季节到来的时候,也许会变吧。”
夏天。1月20日,一年中最冷的大寒,那天傍晚五点五分,我突然说起了尚未到来的夏天。厨师长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五点多了,这也是厨房里最忙碌的时间。
“吃点儿东西再走。”
“预约客人太多了。”
“那你走吧。”
“不,我肚子饿了,今天什么最好吃?”
“鲈鱼。”
“好,那就吃鲈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