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崔克觉得脑袋里还有晃动,像是地震之后接踵而至的小规模余震,威力足以晃动吊灯。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们走过十字路口时,他感到一阵晕眩袭来;走上人行道以后,或许路旁的直线让他有所依循,他觉得脚步平稳多了。西莉雅、妮娜和保罗在他左边,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他们保持一样的速度。他欺骗了她们,害她们在警察局里面白白等了半天。现在的不舒服,算是合理的报应吧。他撒了一个小谎来圆先前的大谎:他告诉西莉雅和妮娜,她们在洗手间的时候,他好像看到有个人离开警察局(这时他刻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暗示他可能有脑震荡,她们要体谅这点);事后回想起来,那个人好像是罗伯特。
派崔克蹒跚地跟着他们的步伐前进,活像僵尸走向破晓的晨光,他几乎想张开双臂来维持平衡。每往前迈出一步,都像在拉扯身体某个他无法判定的部位,从而引发更剧烈的疼痛。
西莉雅回过头,看到他手扶着额头。
“你有办法走路吗?”
他扮了个痛苦的鬼脸,轻轻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我看我们最好去趟医院。”
“我宁可不要。”派崔克说,虽然他心里其实也在想着或许该去一趟医院。他想问问西莉雅罗伯特是不是真的只打了他一拳,还是说是因为他的头撞到了广场的水泥地面。法庭医务官建议他去医院接受治疗,令派崔克想起教科书里是这么写着“头部挫伤”的创伤后遗症的:“……会导致颅骨凹陷性骨折以及硬脑膜下积血,浓稠的肿胀脑浆可能会像酥饼面团似的,从紧密的头盖骨被挤压出来。挫伤发生后六小时内虽然没有明显症状,但等到脑部压力升高,患者有在睡梦中猝死的危险。”幸运的话,你的头发会被剃光、头上被凿个洞;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你就得成天呆坐在荷兰某个郊区复健疗养中心看风车了。派崔克想到这些,突然害怕自己会变成另一个盖吉,再也无法修复,浑浑噩噩度过余生。
他们一行四人在海牙的街道上踽踽前行。盖吉的鬼魂消失了,他不是盖吉,他不会有事的。派崔克举起手摸摸自己的头,想看看头骨是不是完好如初,然后确认还很完整,只是头皮有点发烫,一碰就痛。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谈谈天气,谈谈住的地方,三个大人轮流找话题,但是这种不着边际的话题用一个少一个,沉默的间隙也越来越长。
“对了,波士顿怎么样?”妮娜问道。她真的长大了,成熟到知道无话可谈时气氛的窘迫。
“波士顿很不错。”
“我们读过你的研究,”妮娜哧哧窃笑,“关于A片的那份研究。”
西莉雅转头看了妹妹一眼,派崔克感觉两个女人之间有一股能量迅速流通过,一道斥责的目光。
“嗯,那份研究常常得到媒体厚爱。”他自嘲地回应。派崔克已经练就一番功夫来响应这类问题了。他惯用这种逆来顺受的口气,希望就此结束话题,虽然多半时候这都不管用,但今天却生效了,也许妮娜心里也觉得有点歉疚吧。
“听说你自己开公司了。”
“是啊。”
“那你还继续做研究吗?”
“嗯,没错,只是换个地方做。”
“你现在帮谁做研究?”
“帮企业界。”
“比方说?”妮娜接着问道。派崔克不由得忆起这种过去他们熟悉的妮娜式“打破沙锅问到底”的问话,还有那些语气轻快、没完没了的问题。也许伊莉丝·布芮曼的性格并不是职业病,而只是一种人格特质,而长大后的妮娜同样有着这种特质。他想象有一大群的伊莉丝,她们每个都冒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他的头就更痛了。派崔克心里很清楚妮娜在装傻,他从伊莉丝口中得知妮娜已经从商学院毕业,孟迪尔商店目前由她经营。如果是这样,那么妮娜在商学院里对环球商城这本活教材--既景仰又畏惧,凡人面对庞然大物必然产生的两种复杂情绪--必定很熟悉,也应该研究过他们主导销售市场的各项策略。她不可能不知道他公司的客户是谁。派崔克觉得自己有权利,也有理由含糊其辞。
“我们有很多客户。”
这个话题又持续了几分钟,派崔克始终闪烁其词,妮娜终于放弃。他很庆幸不必对她们解释他研究上的技术问题,但他猜想她们应该已经都知道。
“医学院毕业后,你真做过临床医生吗?”换西莉雅发问。她的问题听起来很坦诚,但派崔克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没有。不过即使在大学工作的时候,我对看诊也不是很感兴趣。”
“你会不会怀念当医生的日子?”
“我现在还是医生啊。”
“我指的不只是头衔。”
天啊,这一回合也该结束了吧。派崔克心想,怎么没人弄个该死的终场铃声来?他们继续向前走,没有人说话。派崔克试图隐藏心中对加西亚一家渐渐升高的不满,每跨出一步,他就觉得更寒心。他可以猜到西莉雅的用意,她想让他知道他在她心目中是什么样的人,暗示他不是名“真正的医生”,因此永远不会懂得她父亲的心路历程。但是,就算他不亲自接待病人、不治病,那又怎样?他不开处方,就表示他没有资格评论吗?
在医学院的某一个阶段,派崔克忽然了解到,他没有办法成为一名可以应付盖吉这种病人的医生。他无法面对他的愤怒,更没有办法对盖吉陷入恐慌的家人再三说明解释。他不想一辈子面对那些再也接收不到外界信息的患者,念叨着空洞无意义的励志言语。四年的住院医生训练结束后,他一点都不怀念临床神经医学。他有个朋友曾经形容神经医学是研究脑部灾难的学科,这个形容很贴切。
事实上,他是名医生,但又不算是真正的医生。派崔克一度认为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名好医生。他脑子里曾经有个很清晰的画面,是未来的派崔克:精明干练;走在科技前端;乐意贡献一点真知灼见化解争端;是个循循善诱的师长,优雅而谦卑地排除万难,迈向成功。可是事情的发展却不如预期,或者应该说,他的人生不知为何转了方向。派崔克倒也不是一开始就计划走研究路线。在波士顿担任神经科第一年住院医生的时候,他参与了一项新的影像技术研究,这种技术为脑部研究带来了革命性的突破。那时他并不知道那是当时最先进的科技,所有的东西对他来说都很新鲜,那种技术又格外吸引人。接下来,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派崔克显然拥有很多适合从事科学研究的人格特质:他坚持不懈,可以长时间工作;他的想象力恰到好处,足以思考出下一个必须的研究问题,却又不会牵扯太多无关紧要的问题来干扰研究方向。当派崔克参与的第一篇论文刊登在权威期刊上时,他那个有点偏执的指导教授艾德·菲普斯欣喜若狂,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中了个小头彩。接下来的两年派崔克共有六篇论文发表,每一次论文刊登出来,都在系里引起一阵骚动。六篇论文结集成第一回合的战绩,当时的系主任还为此发给他们一封道贺信。但不久菲普斯的喜悦开始转化成疑惑--从没见过一个博士后研究生如此擅长发表论文--然后开始感到受到威胁,因为那些论文一篇比一篇更明显是派崔克的研究,而不是他菲普斯的。派崔克原本是他的学生、门徒,如今忽然变身,在学术上跟他平起平坐,这点让他的自尊严重受挫。到最后,菲普斯开口要他离开实验室,派崔克这才明白他的指导教授受伤有多重。在派崔克完成住院医生临床训练后(勉勉强强通过专科医生考试),菲普斯就用坚定的语气“建议”他到别的地方去接受更进一步的训练。于是派崔克挥别波士顿,转战加州理工学院。一年半以后,他又回到了波士顿,接受了他前任指导教授的职位(菲普斯没有获得终身职)。那之后的一两年内,每回派崔克到法国的图卢兹、英国的阿伯丁之类的地方出席国际会议,总会遇见老上司。会议当中,他可以感应到菲普斯锐利的眼光正像步枪的雷射瞄准器,穿过了会议大厅,朝着他的方向扫过来。但这就是人生。
就是这样,尽管派崔克接受过完整的训练,也有专科医生执照,但他从来没有真正诊疗过病人。他最初在大学取得的职位是在心理学系,而不是医学系。这是他和校方都有的默契:他的价值在于扮演一位成功的研究学者,而不是披上白袍去照料病人。他的医生证书只在申请研究补助时派上用场,用来提升他的专业资格。就像一些不开车的人在皮夹里放张驾照,专供身份证明使用。
在研究中,派崔克运用一种叫做“功能性核磁共振”的技术,观测个体从事某些心智或体能活动时,他们脑部不同区域每分钟血液流动量的差异。这些血液流动量的改变会使得受影响的脑部区域变得格外“明亮”,如此一来,脑部的某些区域就可以被定位。刚开始,受测者只被要求做些简单的动作:看着光点、动一动食指之类。后来语言学突然热门起来,所有做学问的人都要研究一下语言生成、语法和文法结构。那时候,因为经常和神经心理学者共事,派崔克开始参与有关语言生成的研究。接下来他再进一步研究起更复杂的反应,比方说性兴奋,特别是对多种复杂刺激物产生的性兴奋。这就是媒体和他系里同事所戏称的,派崔克的“暧昧时期”。在这段时间里,他“以一人之力为邪恶堕落的色情提供科学的实证”--以上这句话是引用一封贴在他系里信箱、收件人为“淫荡医生派崔克·拉兹伦寇”的匿名信的内容。当然,他的研究其实也没那么夸张,他让受测者--通常是自觉自愿参与实验、丝毫不觉尴尬的大学生--在接受脑部扫描时观看他挑选的图片,借以观察他们的右侧枕叶、扣带回,以及额叶的活动规律。这种规律相当于大脑的性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