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曾经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深刻印象。刚刚开蒙时听父亲讲述它的情形,一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父亲讲这个故事时眉飞色舞,夹叙夹议还循循善诱,说华夏自古以来做官的人必有超越常人之处,非庸人所能企及,做官就仿佛“跃龙门”,要过五关斩六将,历经磨难,方有出头之日!
“阿保,做官又是为了嘛子?”有一天,我的表姨带着她的儿子游七前来串门,话语间,突然问我。
我只知道读书为了做官,至于做官又是甚样目的,倒还没有想过。不过从“四书五经”中也多多少少知道,做官是为了报效国家、造福百姓。
表姨笑了:“大道理姨不懂,可姨晓得,做官就能发财,不做官就得受穷。”她如数家珍般地把从江陵出去做官的人家点了一遍,来证明自己的结论不容置疑,最后,又感叹说,“看看人家,一旦做了官,嘛子税、嘛子费也不要缴了,也不要担心受人欺负了,哪像咱这平头老百姓,缴不完的费、受不够的罪!”
“阿保有朝一日当了大老爷,都会照应的。”母亲自豪而又颇为大度地说。
“是啊是啊!”表姨忙附和,“外甥坐了大轿子,咱也沾光哩!”她点着游七的眉头,问,“你说是不是啊?”
游七露出懵懵懂懂的神情,乖巧地点着头,又上前拉住我的手,问:“阿哥,我要坐阿哥的大轿轿哩!”
我甩开游七的小手,转身走开了。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才是读书人应有的抱负。但我并没有说出口,表姨哪里会懂得这等深奥的道理呢?还是不与她白费口舌的好。
表姨的确不懂得深奥的道理,但她却懂得浅显的道理:官府没有人关照,她家贩卖竹木的生意快做不下去了;而原因就在于大小衙门的盘剥搜刮。同样是做贩竹生意,一个自己的叔父在税关做书办的人家,比她家缴的税就少得多,而且平日也没有这么多的麻烦事。事实证明,如果官府里有人关照,就不至于如此受欺。“咱平头百姓,没法子哟!”表姨无奈地说。说是如是说,可她又不甘心,所以三番五次来求父亲,请他出面交通官府,寻求保护。毕竟,父亲是秀才,在所有的亲友中,算是最有身份的人了。
父亲是乐意帮衬的。跑前跑后,送礼请客,奔忙了好久,打通了府县衙门户办的关节,果然少了一些勒索。可是,不久,表姨家贩运竹木的船只从武昌返回江陵,荆州抽分竹木局以超过申报的返回日期为由予以扣压,科罚之数,远过于本利,原指望父亲能代为转圜,府县衙门书办说,抽分竹木局乃户部派出关卡,地方官府不得与闻。结果,不仅科罚未能减免,还因为拖延缴纳日期而被加重处罚,表姨家的生意终于破产了。
这件事深深刺伤了父亲的自尊心。得到表姨家生意破产的讯息的当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清醒过来,他把我叫到跟前,咬着牙道:“记住,要做官!做大官!”
我紧咬嘴唇,郑重地点了点头。
2
春天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回到了大地。“隆隆”的雷声响过,飘了一阵细雨,转眼间就又晴空万里了。这是嘉靖十六年第一声春雷。雨过天晴,一股温暖湿润的气息弥漫在整个院子里。窗外的修竹翠绿欲滴,偶有阵阵微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不时传进屋内。书桌上摆放的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语类》《或问》,已然被翻阅得破旧。我抬起因伏案过久而略感酸沉的头,望着修竹出神。
“叔大,”一个少年叫着我的字,急匆匆跑到我读书的东屋内,脸上挂着只有惊喜才可能产生的笑容。不等我问话,他气喘吁吁地说,“巡抚大人找你呢!我刚走到街头,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中间一位大人,正在问:‘谁叫张居正?’众人皆摇头曰不晓得。于是我上前道,‘我知道。’那位大人颇喜之,说,‘烦请你转告张秀才,就说湖广巡抚顾麟请他到社学来见。’我这才晓得,原来竟然是巡抚大人!这不,我赶紧回来请你。”
顾麟是湖广巡抚,不仅是封疆大吏、政坛高官,而且还是当代名流、文章宗匠,湖广的读书人无人不知。他找我会有何事?
怀着好奇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步伐却不紧不慢,我前去社学拜见巡抚大人。
“唉呀,奇少年也,奇少年也!”不等我施礼,一位身穿官服的长者就上前拉住我的手,边连连夸奖。
我猜想,这,就是湖广巡抚顾大人了。见我略带腼腆和不解的神色,巡抚大人笑道:“小友,你先听老夫一问,老夫再回答你的疑惑,如何?”国朝的体统,士大夫称童生为“小友”,巡抚大人是士林名流,自然有此称呼。
我点点头。
顾巡抚轻抚已然花白的胡须,笑着问:“何以乡邻皆不知‘张居正’?”
这是我是第一次单独面对高官大僚。奇怪的是,我居然一点也不紧张,只是稍稍有些兴奋。巡抚大人夸我为少年奇才,我多少有些得意,但也并没有忘乎所以。是的,这么多年来,自从记事起,我就是在夸奖中成长,我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夸奖。
顾巡抚面带微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又施了一礼,不慌不忙地答道:“回公祖的话,学生原名张白圭,去岁考中秀才,知府李大人谬奖,曰‘白圭之名,不足以称少年才具,改居正吧’,方改名居正,故邻人尚不晓也。”
顾巡抚击掌笑道:“改得好!改得好!将来为官要居其正,也正是老夫的期许呢!”说着,居然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好,该老夫解答你的疑惑了:贵知府把荆州秀才所作的诗赋送老夫赏读,正好读到小友的《题竹》诗。”说着,他随口吟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