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少年张白圭(6)

谋位——张居正:从少年到国相 作者:郭宝平


这个秘密同样折磨了我三年。

生平第一次为异性而动情,竟是在落第的悲愤中,突然来临的。

正是三年前落第后,在巡抚衙门的书房,我体味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那天,被顾大人领进他的书房的瞬间,我的眼前突然一亮。一个身穿红罗丝制衣裙的少女,屈腿坐在宽大的藤椅里,双手抱膝,一本书摊开在双膝上,长长的乌发,散开在肩上,有几缕头发,遮住了白嫩的脸庞,少女不时用手指轻轻地向耳后梳理着。

看到这个动作,我的心里痒了一下,浑身颤栗,血好像一下子涌上了胸间,很可能脸立时变得通红,脑袋则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晕眩。

“峭儿--”顾大人拉长声音,叫了一声,“又来偷看我的书?!”

少女一惊,顺势从藤椅上向下一滑,伸了伸舌头,一双大眼睛闪了一下,正好与我的眼光相遇。她迅速低下头,把手臂半垂半背着,放在身后,长发从耳后散落下几缕,她也没有理会。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诗,心里又是一阵痒痒。

“来来来,见过张君,”顾大人引荐说,“少年才俊,有名的荆州张秀才。”

少女偷偷瞥了我一眼,边用手把头发梳理到耳根,边说:“就是那个‘只上尽头竿’的张秀才吗?”声音清甜,还略带俏皮。

“正是!”顾大人道,又指着少女说,“这是小女顾峭,顾峻之姊也。”

“小姐好!”我礼貌地鞠躬,但说话的声音却有些发颤。

顾峭“咯咯”笑了几声,把书抱在胸前,转身走了。我低着头,用余光紧紧跟着她的身影,看到她出门的时节,又回过头来,偷偷看了我一眼。

三年过去了,那半背着手的身影、时而把乌发梳理到耳后的动作、甜甜的声音,没有一天不在我脑海浮现。美丽、高贵、贤淑,所谓窈窕淑女,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形成固定的影像,这就是顾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自然地和她关涉起来。

当三年后以十五岁的年纪得中湖广乡试首魁、再次被领进顾大人书房的时候,我兴奋而又忐忑不安,我的心咚咚乱跳起来,但表面上却装作十分镇定。谁能知道,这,竟是我昼思夜想的圣地啊!走进书房的瞬间,我多么希望再在书房看到三年前的情形啊!我用急切的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书房的每个角落。明知三年前的情形不可能再现,可没有看到顾峭,我还是有一丝失落。但是,这时节,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不辞辛劳特意到江陵探访,还是自作主张刻意安排我落第;无论是我落第时他的谈笑风生,还是我得中高魁后的郁郁寡欢,一切都表明,巡抚大人对我的期许、关怀,非一句为官者爱惜人才所能概括。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心底的秘密暴露出来,至少,给他一点暗示,试探一下他的想法?

“听说小少爷回籍去了?”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把话题引到了顾大人的家人身上。吃饭时,只有顾大人陪同,上次见过的顾峻没有露面。我几次想问,都欲言又止。吃完饭,是该告辞的时候了,顾大人却执意要留我,说是有话要说。可在书房坐定,顾大人又半天没有说话,场面有些尴尬。

“叔大,三年前就在此地,小女峭儿很失礼!论理,女眷怎能见外人?”顾巡抚叹了口气说,“老夫年过四旬,方得此二子。或许是过于娇惯了,甚不听训教。峻儿无意于科考,被硬逼着回籍应试,想来也只是应付而已;至于这峭儿嘛……不是老夫自夸,资质颇高,又甚是好学,五六岁上就请西席开蒙,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无不通晓,王、唐的诗赋,李清照的词章,可说烂熟于胸。然年已十八,尚待字闺中,老夫心中本有属意之人,然一提及此事,她却百方遮挡……”顾大人欲言又止,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老夫既已以子孙相托,表明老夫视叔大为忘年交,如同亲朋,当不受一般礼仪之拘束,况所谓礼有经,亦有权,故老夫拟请叔大帮老夫训教开导小女,不知当否?”

“属意之人”几个字一出口,再加上要顾峭来见我的提议,令我立即意识到了顾大人的内心所思。我有些激动,又有些不知所措,脸上热辣辣的。

看我没有应声,顾大人继续说:“小女读书多了,就有了自己的主张,反倒不听训教了!”说着,顾大人起身离去,还诡秘地看了我一眼,“老夫已束手无策,就看叔大的了。”

“这……”我内心激动不已,却又明知这样做有违礼仪,一时有些紧张,便对着顾大人的背影低声说,“怕、怕是不妥……”

“不妥吗?”顾大人转过身,停住了脚步,“叔大以为不妥?”

“喔!也、也不妨试试,”我赶紧收回了自己的话,“只是、只是……不晓得劝小姐些什么……”

顾大人笑了,“随机应变可也!”

我搓了搓手,闭上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三年的期盼,一旦要变为现实,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须臾,顾峭进来了。两个丫鬟一前一后,把她夹在中间。她不说话,头微微扬起,仿佛不情愿,又似乎有些期盼。我不敢直视她,用余光追踪着,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她把手臂半垂半背在身后的情形。三年了,她长高了,也比以前丰满了。

“喔--”我局促地站起身,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停顿了一阵,才慌忙补充道:“见过小姐。”

顾峭微笑道:“湖广秋闱之解元驾临,幸瞻丰采,诚惶诚恐者,该是咱呀!”她用调皮的语调说,“何以解元公反倒局促拘谨,若下僚拜见上官一般呢?”

好一张厉嘴!话语中透着对公门中人的鄙夷、讥讽,这让我感到意外。

“解元公科场高中,一旦连捷,愿做竹林七贤,还是伊尹、管仲?”顾峭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开口问。她两眼紧紧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小姐,”我不明白顾峭问话的目的,不愿贸然回答,就岔开话题,“听说小姐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诗书辞赋,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已然是直逼李清照,不让苏小妹。”

“解元公谬奖。咱无非读些千家诗、小妹诗话之类,上不得台面的。不过,咱今日不敢在解元公面前班门弄斧,倒是想请解元公您先回答咱的提问吧!”顾峭走过来,坐在那把不知道在我醒时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藤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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