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少年张白圭(5)

谋位——张居正:从少年到国相 作者:郭宝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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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城东南的贡院,就是乡试的场所。这是会城规模最为宏大的建筑了。远远望去,大门正中悬挂着“贡院”两个红色大字。大字上下,分别高悬“为国求贤”“辟门吁俊”两方匾额。大门前还树立着一个高高的牌坊,上书“天开文运”几个大字。走进贡院大门,第二道门,照例称为龙门。穿过龙门,还有四道门,取《尚书·虞书》中辟四门收纳贤士之意。穿过这四道门,是一处房舍,门上书有“至公堂”三个大字,这是考官当直住宿之所。在龙门与至公堂之间,有一座高高的二层木楼,名为“明远楼”,用于监考官居高临下监视考场。因为一次应试需要九天时间,考生一律不得离开科场,所以在贡院内建有一排排号房,供考生住宿,有数百间之多,分布于龙门之内、明远楼两侧,面向南成一条长巷。巷宽约四尺。号房以千字文编号,每间约深四尺、宽三尺。这号房既是考房,又是卧室。

八月的武昌,暑气已然散去,一场秋雨过后,满街的树木显得格外清新。正是乡试放榜的时节,会城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着新科登第的举子,解元张居正的名字不用说已经满城皆知了。

巡抚衙门的后花园里,为新科举人举办的鹿鸣宴就要散场,巡抚顾大人的书办悄悄走到我面前,把一封信笺交到我手里。

是巡抚顾大人邀我次日到巡抚衙门的邀帖。

第二天黄昏,巡抚衙门的一顶小轿来到贡院,巡抚顾大人的书办正等在轿旁。

三年间在一种近乎忍辱含垢中发愤苦读,我已经学会了内敛、沉稳,学会了宠辱不惊。坐在轿中,一路上想着心事。三年前我意外落第,那次顾大人召见我时谈笑风生、轻松乐观的态度至少让我感到迷惑不解。我想象着此番见到他,顾大人会是甚样举止呢?

已是掌灯时分,巡抚衙门外,显得静悄悄的。小轿刚一着地,一个书办模样的人,就上前引领。

“欢迎张君张解元!”顾大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奇怪,这次顾大人竟用了敬语,“解元公光临,蓬荜生辉啊!”顾大人说,但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神色,而是身着官服,表情严肃,甚至略带痛苦。似乎他邀请来的,不是一位少年登科的举子,而是落第的儿子。我落第的时候他召见我,笑声朗朗;我秋闱夺魁,他召见我,却如此压抑,怎不叫人感到意外?

我甫坐定,寒暄了几句,顾大人突然问:“文魁可听说过湘鄂士人对老夫的

裁量?”

“都说公祖廉洁公正,”我回答道,“楚湘士民,无不拥戴。”

“可你并不知晓,”顾大人站起身,望着窗外,“老夫这个廉洁公正的巡抚,每年收到的三节两寿的孝敬钱,也不下一万两银子!”

我吃了一惊。三节两寿,我是听说过的,三节,就是正旦节、端午节、中秋节,两寿是指老爷和太太的生日。我也晓得,朝廷给巡抚的俸禄,是每年银子六百两,这一万两银子,足当十六年的俸禄!这是我万万不曾料到的,也是万万不敢相信的。不是说爱民如伤吗?不是说为民公仆吗?不是说公而忘私吗?

可,顾大人又为何向我说这些呢?我颇感迷茫。

“而我顾某人,无论在百姓眼里、属僚眼里,还是皇上眼里,都还算是好官,行止无污,”顾大人依然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但老夫若是拒绝人家的孝敬,那不但不是好官,简直就是异类啊!”他又转向我,“老夫之所以给文魁说这些,是要你知晓,官场不比科场,凭本事论高下!世人只知做官的风光,不知为官的苦楚。一日良心未泯,则一日不得开怀。老夫居官数十载,至今仍于心不安!老夫身在官场繁华尘土,每怀长林丰草之思。”

对一个为进入官场而不懈拚搏的少年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不可思议了。我沉默。只有沉默了。

“张君,你还不知道老夫的经历吧,”顾大人走过来,用手扶着藤椅的靠背,“今日就讲给张君听一听。”他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开始讲述:“老夫中进士的时节,还不满二十岁,还是探花郎哩!”巡抚大人自嘲地一笑,旋又陷入了沉思,往事的回忆仿佛使他感到沉重,“少负才名,士林以‘金陵三俊’目之,”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说“别以为就你张居正少负才名”,接着道,“那时节,可谓目无余子,一心想着成就一番伟业……”

随着巡抚大人的叙述,我的心在起伏。顾大人何尝不是抱着位列宰辅、开创非凡功业之志,孜孜以求。可是,居然因为给当今皇帝建言,竟遭到贬谪。我还不理解这一点:当政者每每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来教导世人,可当读书人真的以天下为己任,对国是建言的时候,一旦忤了上意,却要遭到打击!

巡抚大人抖了抖官袍,感慨道:“国事日非,官场不洁,教导你们这些莘莘学子的嘉言懿行、圣训名教,和官场的实际,早已南辕北辙了!为官之人只知权位,不知国家;只知肥私,罔顾百姓,大厦将倾,端赖俊杰扶之!顾某垂垂老矣,已力不从心矣;然则,官毕竟要有人去做,张君,老夫知你胸怀大志,非凡夫俗子所能比,将来位列宰辅,无富贵心,无富贵气,则贤相矣!然你少年得志,这是幸事,但如若基蕴不固,未必有益于将来。你千万要记住:仕途多荆棘,官场即宦海,立足不易,展布更难!不可轻狂,亦不可轻言放弃!”

这就是我孜孜以求憧憬厕身其中的官场吗?我将信将疑,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不说这些了,”顾大人舒了口气,“略备薄席,以示恭贺。”

书办把我领到花厅,过了片刻,顾大人来了,已经换上了便服。刚一坐定,突然说:“小友,请宽宥老夫。”

我不解:“公祖何出此言?”

直到此时,巡抚大人方露出笑容:“前年秋闱,荆州张秀才居然落第,那是老夫授意为之啊!”

“啊?!”我不禁大吃一惊,还有怨怒,“这……”脸立时彤红。

“叔大呀,”顾大人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国之大器呀,少年早贵固然可喜,可培植基蕴,涵养沈毅渊重,方可真能肩负重任,无负期许啊!为此,老夫与主考冯御史商议,与其一举登第,莫如老其成,以期小友学会面对挫折与不公!冯御史欣然赞同,方有小友落第之事啊!”

回避着巡抚大人期许的目光,我不知作何回答。

一个谜底解开了。我轻松了许多。

“叔大不抱怨老夫,老夫甚喜,看来,老夫没有看错人!”顾大人慈爱的眼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这目光有些异样,看得我颇感局促,似乎自己内心深藏着的那个秘密被巡抚大人窥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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