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告诉你,”徐阶见我不语,道,“严阁老只讲了太祖皇帝的训诫,太祖皇帝在洪武十八年还说过一段话,太祖皇帝说,自他老人家打下大明江山,创制任官,遍布华夏,擢用之时,无不清正廉明,忠公体民;岂料久而久之,为官者一个个奸猾贪墨,搜刮民脂,损公肥私。太祖感叹曰:守职维艰,善能终是者寡矣!这段圣训透露出一个事实:主导为官者行为的,未必是耳熟能详的那些规制。以太祖之英明,开国初期之勃兴,法度不可谓不明、道理讲得不可谓不清、惩贪治吏之手段不可谓不严,官场习气尚且如此,二百年过去了,现实如何,叔大当有结论矣!”
原来徐阶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是在点拨我。感激之余,又不免感到心灰意冷。这不正应了顾峭和何心隐的话吗?说一套,做一套,口口声声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言必称孔孟程朱,口不离道德理想,却原来离不了虚伪二字!这样的官场,真是可怕!
徐阶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又说:“圣人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为官者身处官场,实则亦不外乎有阴有阳。只看阴之一面,未免悲观;只看阳之一面,不免脱离现实。是故,观察事物,或可多从阳之一面着眼,以期增强信心;处理实务,则不得不对阴之一面多加考量,务求行之得通。不明乎此,则凡事皆难推进矣!”
难怪徐阶在这样的官场游刃有余,既怀抱治国安邦的抱负,任劳任怨,又不急不躁,泰然处世,原来源自他对世事的洞明。直到这时,我才心悦诚服地感到,不是因为他的地位、职务和曾经为我提供的帮助,我才不能不叫他“老师”,而是他的确有做我老师的资格。
求见严嵩是不可避免的了。从讹言流语中,我早已听说严嵩父子乃贪墨之人,求他办事,非贿不成。上兑的银子顾峻是备好了的,可是,如何送出那张银票,使我一筹莫展。即使我鼓足勇气觍颜拿出来,想象不出,义形于色训示我辈要清清白白做官、守住井底之泉的堂堂内阁首辅,怎么可能伸手接过上兑的银票。
要是李幼滋在就好了,那可是个智多星。只可惜,李幼滋未能和我一起中进士,还在老家拚命苦读呢。也不能找高拱,这样的事,我不想让高拱知道。
“云端,遇事方知,这送礼,亦是大学问啊!”在自家的花厅,我语带无奈和嘲讽,感叹说。
“要不,径直求严世蕃吧?”见我为难的样子,顾峻怯生生地建言。
“老爷,要不,我给出个主意?”进来添茶的游七看我犯愁的样子,就附在我耳边,小心翼翼地低声说。
我瞪了游七一眼,他带着满脸愧意,低着头走开了。过了一会,我借故离开花厅,把游七叫到书房,“小孩子家,你懂什么?”我训斥道。
游七低着的头不住地点了又点,还不时畏惧地偷偷看一眼我的脸色。
但我并没有走开。实际上我是要听听游七的主意的。在他低着头走出花厅的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平时从未注意的细节:每当游七随我外出,常常可以看到他和一些管家随从们在一起,时而有说有笑,时而窃窃私语。当时就以为是小孩子的天性而已,直到他说出“出主意”的话,我才意识到,这游七还真的有些见识也未可知,说不定他知道的官场规矩,就像我在翰林院学到的名教经典一样多,而关键时刻,我的那些名教经典未必抵得上他学到的只做不说、上不得台面的规矩有用。
“你都知道些什么?”我依然是训斥的口气,但语调明显缓和了许多,“说出来我听听。”
“都、都是说严、严相爷的事……”游七嘟嘟囔囔地说,“说是‘文选武选,都由钱选;升官任官,全靠跑官’。还有,”游七想了片刻,“什么‘不跑不送,府中待命;只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必得重用’。”
听了游七的话,我沉吟良久。京城爱讹言,尤其是爱编一些歌谣,这些歌谣在官场流传,想来少不得这帮管家随从的功劳。看来,还真不敢小觑这帮奴仆。朝野皆知,严府的大管家严年,竟被堂堂的公卿尚书们尊称为“鹤柏先生”!我又想到,做一些龌龊事的时候,常常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然则,从讹言流传中可知,终究会是你知他知人人皆知。
新近朝野就流传着这样的讹言:赵文华由一个礼部六品主事,刚一复职,半年内就当上通政使,名列九卿,就是因为送给严世蕃五千两银子,又认严嵩为干爹!举人出身的靖边知县潘鸿业,判案不公、陷害为民请命的秀才赵全。赵全被逼无奈,聚众兴教,又被以邪教之名予以镇压。赵全不得不逃到塞外,投靠鞑虏。可潘鸿业通过赵文华馈送严府五千两银子,升任了延安府同知,最近又当上了知府!仇鸾因贪墨被革职,贿赂严府黄金三千两,就官复原职,左近又升任甘肃总兵。甚至,连文官的府州佐贰官,以三百两为最底线,武职的管事指挥三百两、都指挥七百两这些买官的价码,都已成公开的秘密了。从传言中点到的几个人,赵文华、潘鸿业、仇鸾他们的任职,都是刚刚发生的事,朝野议论纷纷,看来十之八九是真的了。
“给严府送礼,要送扇子。”见我半天沉吟不语,游七壮着胆子说。
怀着好奇的心情听完游七的解释,我方知晓,送扇子竟是严府的特殊受礼方式。文人雅士,要先到严府管家严年开的“鹤柏书坊”买一把扇子,在拜访严阁老或是严世蕃时,携扇而往,地位显要者,就请严阁老题字;地位稍低者,就由严世蕃题字。至于扇子的价钱,全由买主来定,愿意出多少,书坊概不过问,连同买主名帖,随即一并转送严府。
游七开始还紧张得语无伦次,可说着说着,就变得轻松自如,特别是见我听得入神的样子,简直有些眉飞色舞起来,可能是为他知道如此之多的内幕而得意。
“道听途说!”我板着脸,正色道,“不准乱传!”我扬了扬手,示意游七出去。但游七刚走到门口,我又补充说,“以后,只能听,不准插言,听到些什么,回来禀报我。”
游七应着,像被委以重任似的,露出轻松得意而又狡詰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