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顾峻是有备而来,很可能与何心隐的一帮朋友一起对北京高层的人脉作过研议。徐阶与严阁老不谐的传言,连南京都知道了,看来,观测官场风向的,大有人在,尽管起于青萍,就已经能够见微知著了。无非是从徐阶与夏言、夏言与严嵩的关系中加以揣测罢了。徐阶是夏言一力提携的人,而夏言是严嵩的政敌,那么自然地,徐阶就是严嵩的对手。这话,我既未从徐阶口中听到过,更没有从严嵩或者严嵩的亲信之人中听到过。只是高拱似乎提到,严嵩对徐阶戒心很重。
“哦,张大人,不,太岳兄,”顾峻看我只是沉默,没有回应他的话,有点着慌,“那、那只是一孔之见,姑妄言之,不足为凭,一切还是请太岳兄主张。”
“好吧,”我用决断的口气说,“你就在寒舍静候,容弟设法转圜。”说完,自觉不足以安慰顾峻,遂又补充说,“请云端兄放心,居正定当竭尽全力。”
竟一夜无眠。连菱儿靠近我,也被我示意免除了今夜的亲热。这种事,并不是经常发生。还不到二十五岁的我,总感到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每夜的亲热,已经成了习惯。我能够体验出,十八岁的菱儿远远没有我对同房那么有兴趣,但她从来没有拒绝的表示,而是把我的习惯当成了每天夜里自然而然的组成部分。不管有多晚,只要我一躺下,她就会随即贴上来,抚摸我的全身,然后把自己摊在床上,静静地等待我的压迫和侵入。
菱儿是我的小妾。一年前,突然有一天,表弟游七领着一个腼腆的少女自江陵老家来到北京。事先没有任何沟通,十五岁的游七就是凭借着信函上的地址,径直找到我在西安门惜薪胡同南头租住的一套小四合院。游七只是说,家里担心我一个人在京缺少照应,要游七来管管家,同时送来当地一名女子,作为小妾。“这是姨老爷的主意,”游七强调说,“表嫂也认可的。”
江南的水土滋润出的少女,皮肤细腻如脂,北方的风沙并没有给足不出户的菱儿留下任何痕迹,初到时发育不足的身体,日见丰满,特别是生了懋修以后,皮肤越发富有弹性。这更增添了我的欲望。
不用说,今夜菱儿早已困倦了,在我把她轻轻推开之后,一转身她就睡着了,发出均匀、轻微的鼾声。
顾峭能像菱儿这样安然入梦吗?妻子顾氏也好、身旁的菱儿也好,都是那样顺从、温柔,可我的脑海里,却总是想象着能与顾峭同床共枕的情形……那该是怎样的情形呢?这个念头常常闪现在我和菱儿同房前后。可今夜,这个念头刚一闪现,我就感到羞愧,这个时候,竟然还在想象这暧昧的情形,仿佛是在乘人之危,不由得狠狠地拍打了自己的脑门一下。
2
在翰林院掌院学士的直房里,我把顾家的事,原原本本地向徐阶作了禀报,“请老师示下,”我谦恭地说,“学生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体。”
自从得以到徐府拜望徐阶,受到他的器重,我与徐阶的交往就变得自然而频繁了。按照官场惯例,吏部的堂上官,是不能轻易与百官交通的,而是要保持骄矜傲慢之态,见庶官都不与深谈,以示严冷。然则,徐阶四十三岁佐铨,朝野视为“早达”,他一面“榜戒语于堂自警”,一面却认为往者吏部高官的做法不利于真正考察和识别人,因此打破常规,亲自找庶官下僚交谈,向他们咨访政务,冀以窥见其人。徐阶这种折节下士之举,颇得好评。虽然,表面看徐阶对庶官一视同仁,但是我内心非常清楚,他有贤与不肖之辨,对我张居正分明是格外垂青,厚爱有加的。所以连如何办理请托转圜之事,我也可以直截了当地向他求教。
我说话的时候,徐阶始终静静地听着,末了,他慨叹着说:“顾东桥乃文章宗匠,志不尽抒,怀憾而逝,惜哉!惜哉!朝廷已接到讣讯,抚恤之事,正在研议。”说完,就沉默了。半天,才像想起了什么,说,“哦,何心隐之事,还是向元翁请求转圜为宜。”
“学生人微言轻,怕有负重托,甚感不安。”我试探说。
徐阶“呵呵”笑了起来:“元翁在给你们作‘三政’训示时是如何教诲的?”
严嵩在讲到“廉政”时,有两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是引用了太祖皇帝《大诰·论任官之五》中的一段话,说为官者要守住井底之泉。老老实实地守着薪俸过日子,就好像守着井底之泉。井虽然不满,却可以天天汲水,泉水不会干。而受贿来的外财,不管谁给的,说到底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搜刮民财,闹得民怨沸腾,再高明的幕后交易也还是要露馅,一旦东窗事发,首先就得饱受牢狱之苦,那些赃物还有什么用呢?所以,不干净的钱财,只是一种负担,毫无益处。再就是严阁老引用民谚说,家有黄金万两,不过一日三餐;家有豪宅万间,不过夜眠一床,“为官用权,要总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感,常思贪欲之祸,常怀律己之心,常除非分之念,君子慎乎独也,不可不慎之又慎!”严阁老语重心长地说。
听完我的转述,徐阶笑道:“那就是了,按元翁的训示做嘛!”
我茫然。
“我来问你,”徐阶依然微笑着,“何心隐之狱,是冤狱否?”不等我回答,又紧接着问,“罚当其罪否?”
“这--”我一时回答不上来了。
“倘是冤狱,就应该纠正;如果罚当其罪,就应当深明大意。法度昭昭,乾坤朗朗,朝廷每每申明,执法如山,枉法难容,何来转圜之说?”徐阶一口气说完,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不明白徐阶何以突然改变态度,说出这样义正词严的话来。但从他的神色、语调来看,似乎并不是对“转圜”之说予以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