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哈哈”一笑,并未接茬:“打个诳语何如?”也不等众人回应,又道:“严某先来。”说着,端坐椅上,不苟言笑,慢悠悠地讲起来:“说是兵部尚书丁汝燮巡视五城巡捕衙门,吩咐武选司员外郎杨继盛代拟训词。杨继盛把训词呈报丁汝燮说:‘训词共三点,两点概述五城巡捕衙门之政绩,一点提出期许。’丁汝燮览后曰:‘上边两点甚突出,下边一点,毛毛草草,有水分。马上修改!’杨继盛对曰:‘禀本兵,还是日后再说吧。’”
我和众人一时未悟出个中笑料,并未发笑。严世蕃甚是遗憾:“白说了、白说了。上边两点突出、下边一点毛毛草草还有水分,日后再说嘛!”
众人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过后,众人又都沉默了。竟然拿当朝堂堂的兵部尚书和不苟言笑的杨继盛插科打诨,未免有失体统。传将出去,严世蕃倒不在意,我辈如何担当得起?因此,严世蕃打诳语的提议,就此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也罢,既然诸位一本正经,那就来点正经的。”严世蕃颇深沉地道,“诸位都是词林翘楚,严某有一事,求教于诸位:袁炜袁懋中,可堪领翰苑?抑或吕调阳吕结巴更适宜?”
谁也没有料到严世蕃上来就引出如此严肃的话题。朝廷任用大臣,论程序需廷推;论权力在圣上,岂是下臣所敢妄议。所以,听了严世蕃的提问,大家都默不做声,唯有王世贞一笑,说:“那就看谁的银子多吧!”
严世蕃瞥了王世贞一眼,并不理会他的话,顾自说:“要说吕结巴,话都说不完整,镇日里不言不语、不愠不怒、不温不火、不卑不亢,活脱脱一尊菩萨。可这种人恰恰在官场吃得开,谁也不得罪,也就没有人说他的不是。吏部竟三番五次要举荐他出掌翰林院,严某咱先就是反对。叫他到国子监做个祭酒,算对得起他。”
“东楼兄说了那么多‘不’字,独独对‘不卑不亢’四字多有不悦吧?”王世贞叫着严世蕃的号,语带讥讽地说。
“王元美,你这就错了,”严世蕃一笑道,“你王元美,还有在座的诸位,难道对我严某卑躬屈膝了不成?严某不还是奉为上宾、引为同道?”沉吟片刻,又自嘲地说:“不过也是,诸位艺苑夺标、科场折桂,算得上人尖,若论起来,还不如严某职位高,咱也没有想到,谁让咱遇到英主了呢?当今圣上用人,大破常格,惟才是用,元美,你说,是不是?”说完,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世人斥严世蕃除了纳贿、淫乐,没有别的能耐,这是小看了他。严世蕃确实有才,这是坊间所不了解的。那次为何心隐转圜而求到他,他的处事手腕,就令我暗暗叫绝。不过,朝野并不认为严世蕃的所谓“才学”,是真才实学,而皆视为歪才邪能。这歪才中,最著名的就是领会圣上的手谕。当今圣上所下手诏常常不着边际,语多不可晓,内阁大臣、六部尚书,最害怕的,就是接到圣上的手谕,一接到手谕,往往不知所云,一个个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查典故,翻古籍,折腾得筋疲力尽,还未必能理解诏旨的含义,战战兢兢作出回应,也往往因与圣上的意思南辕北辙而遭到斥责。只有严世蕃,对圣上的手诏,却能一览了然,答语无不中。正是这手被朝野视为歪才的本事,使严世蕃成为国朝勋贵子弟中揽掌实权第一人。除非是登科高中,此前,还没有任何一位恩荫子弟,获得过正卿的位置,也没有任何勋贵子弟,有他那样的能量。因此,他不免会常常表现出娇骄之气。也许是严世蕃本人为自己未能考场一试、登科夺魁而抱憾,故而常常表现出对科第出身的僚友的故意轻蔑戏弄。不仅如此,严世蕃对六部堂官、御史翰林,都不放在眼里。公开场合,直呼其名,任意藏否,从不避讳。就连自己的淫乐艳事,严世蕃也津津乐道,似乎不公诸于众,不足以显示出他的洒脱。这次,我算是见识了严世蕃的霸气。
“咱严某之开坊就是一例,”严世蕃继续高谈阔论,“当今朝廷用人,一秉德才兼备、惟才是举之训。魏学曾之流信口雌黄,说什么引用私人,全是妄语诟言!”他用手指了一圈,“你们说,朝廷用人,是否德才兼备、惟才是举?”
“圣训煌煌,纲纪昭昭,理当如是。”李春芳搪塞说。
“哎,状元公说得对。照此说,袁懋中兼掌翰苑,就当之无愧。论德,忠心耿耿;论才,青词高手,你王元美也难望其项背。”严世蕃洒脱一笑,“那么,以后袁懋中就是诸位的上宪啦!喔,对了,王元美除外,你是刑部的。”
“当之无愧。当之无愧。”殷世儋欣然道。
“谁掌翰苑,那是朝廷的事,世贞只知吟诗作赋,自得其乐而已!”王世贞不屑地说。
我默然无语,只是望着高拱。高拱脸色铁青,仰脸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显然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愤懑。
“你王元美莫这般酸不溜丢,”严世蕃不悦地说,“自得其乐?拿着朝廷的俸禄自得其乐,亏你说得出口。再说,朝廷要你自得其乐,倒还罢了,朝廷不允你自得其乐,你岂不成了自找苦吃?”
道路传闻,在严世蕃的眼中,除了他和礼部员外郎杨博,谁还敢称文坛雅士?就更不用说所谓领袖了!王世贞以文坛领袖自居,本已使严世蕃耿耿于怀,而言语间对严世蕃又颇有讥讽,自然惹得严世蕃不快。
王世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万端,须臾,眼一瞪,说:“无非是卷铺盖回家而已,好在鄙人世世显贵,略有遗存,实在没有饭吃,卖画也能糊口。”
严世蕃一愣。
王世贞这番话,太尖刻了。不仅嘲讽严世蕃是新贵,而且故意拿卖画来刺激严世蕃。因为王世贞家里有一幅祖传的名画,是唐朝画家董源《夏景山口待渡》,严世蕃急于得到,三番五次暗示,甚至让人前去索求,结果王家请人临摹了一幅送给严世蕃,算是搪塞过去了。此时王世贞说出卖画的话,显然是故意刺痛严世蕃的。
“唔,东楼兄,”李春芳忙打圆场说,“元美等酒喝等急了,我等也早就涎水频出了,还是快快上酒吧!”
严世蕃这才缓过神来,虽然脸色甚是难看,可还是大度一笑,说:“哈哈,状元公所言极是!诸位,赴鄙人之宴,切莫拘谨,要一醉方休才是。”
我暗忖,王世贞如此刺激严世蕃,以严世蕃的霸气,他居然忍了,说明王世贞说严嵩一直在笼络他的话不是虚言。可是,王世贞如此针锋相对,久而久之,不知道严氏父子会不会忍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