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妻子顾氏的一应丧葬都打理完毕,我到县衙向殷正茂辞行。寒暄毕,我以坦诚的口气说:“养实兄,请你赐教于愚弟,朝廷三令五申,究为何故,摊派之风却难以遏制,甚至有增无减?”
殷正茂不以为然地说:“照愚弟之体认,朝廷的诏旨,多半是说给老百姓听的,未必是真的能够照着做的。”
如此奇谈怪论,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禁露出惊讶的神情。
“朝廷的政令诏旨,”殷正茂解释说,“与其说是饬令,莫如说是对有司的批评。煌煌文告,看似严肃,禁止如何如何,不准如何如何,应当如何如何,必须如何如何,但仔细分析起来,表达出的无非是一种愿景而已,实际上连朝廷也不相信都能够照着做的。该说的说了,至于下边如何做,那就另当别论,反正,只要别弄出乱子来,影响大局,也就万事大吉了。”
“可禁止摊派之诏,出自高中玄之手,并非只是说教。”我无力地辩驳了一句。
“那又如何?”殷正茂振振有辞,“年兄,实话说,倘若事事按照朝廷的诏旨做,那真就是事事行不通。就说出自高拱之手的诏书,是说严禁乱摊派、乱收费;可是,紧接着,又有一道诏书,为庆贺当今圣上登极三十周年,京师重修乾清宫、文华殿,西苑要重修仁寿宫、五福殿、百禄宫,新建省耕亭、省敛亭;还令各级衙门整修衙署,以昭英主励精图治、开创太平盛世之功。为此,开征‘大木费’!若是叔大坐在县官的位置,该如何办呢?”
“以养实之见,弊政之源,皆在朝廷?”我半是质问、半是解嘲。
“不瞒年兄说,”殷正茂诚恳道,“朝野士林,说到弊政,总是归诸府县,更有县官是行贿首领之说,我等做县官的,有苦难言甚矣!”殷正茂感慨说:“县官不是读书人出身?几个没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谁人没有做清官的愿望?可是,”殷正茂长叹一声,“上司要打点,来往的客人要款待,晋级考察、上京朝觐,也要花银子,无处不用钱,就靠那点俸禄,能支应得了吗?”说着,殷正茂变得忿忿不平起来,“照圣贤的说教,似乎官比民有德行,所以官府要教化百姓;大官比小官有德行,所以大官要训导小官,殊不知,上梁不正下梁歪,哪一样毛病,不是上边教出来、带出来、逼出来的?”
殷正茂对官场的体认,与当年巡抚顾大人所言,如出一辙。看来,非个例,是普遍如此。既然普遍如此,靠一两个能员廉吏,如何能改变得了?
“只能沉默吗?”我问自己。江陵之行,耳闻目睹的,皆是纲纪松弛、官场腐败、民生凋敝之状,令人忧心如焚。
“湖广各级官员,居然没有人站出来弹劾辽王!回京后,我要上疏参揭!”临别前的晚上,我突然对家人说。其实这并非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痛恨辽王,但并没有弹劾他的打算,在我看来,这是孤注一掷、轻发浪战的鲁莽之举,我是不可能率性为之的。实际上在我回乡的第二天,就和殷正茂一起,拜谒了辽王,后来又曾两度拜谒他,还和他唱和了几首诗作。我之所以说出弹劾辽王的话,是想试探一下,假若回京后我要有所举动,家人会有甚样的反应。
“什么?!”父亲听到我的话,“腾”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弹劾辽王?想都莫想!你有今日之地步,容易吗?你眼下还只是个清华翰林,出什么风头?万一惹了麻烦,该如何收场?!”
一家人都急忙附和,大半夜的光阴,都在这不厌其烦的规劝中流逝,而结论只有一个,家里之所以得到知县的如此照应,还是因为我有前程;所以,我唯一的使命就是奔前程。
我想发火,可又找不到理由。父亲教训我的话,没有几句让我感到心悦诚服,甚至总有种隐隐的不快感觉。但那些话错了吗?又几乎没有哪一句是错的,因为,那些话表达的是人之常情,透露出的是人情世故。
谁能说符合人之常情、遵循人情世故的说法是错的?
2
自江陵回到北京,一进家门,就看到了何心隐的来信,这使我感到有些意外。这个曾经使一个清高孤傲的少年得志者突然看到自己的委琐、懦弱的一面并为此而痛苦的人,从来就像一个阴影紧紧地笼罩在我的心头。如今,他终于现声了:
心隐获罪系狱,于法何据?恶吏泄一己之愤,竟酿命案,盖因朝政之黑暗;得公转圜,心隐幸脱,又于法何据?命案竟解于转圜,岂非凸显官场之黑暗?!祥察庙堂,用人凭一己爱憎而定取舍,顺谀者破格升擢,犯颜者断然迫害,贿多者崇阶,巧宦者秩进,正直之道塞,势利之俗成,为官者孜孜所求者财富也,以财谋官,以权谋财,民之利病,俗之污隆,无有留意者矣!放眼天下,商贾在位,财货上流,当国者政以贿成,吏睃民膏以媚权门,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民怨沸腾,当国者却熟视无睹,一意营造歌舞升平之假象,如此,则不复有望矣!当今之世,国是日非,江河日下,有异于汉、唐之末世乎?公在翰苑,若非热衷袖手谈心性,能不闻哉?语曰,食民之禄,为民请命。公在朝廷,面对危局,何以自处?又曰,见义不为,是为不勇。公为须眉,不发一语,何以自处?
……
我原以为,何心隐会对我营救他出狱表示感谢,读完来信才知道,他竟准确无误地刺中了我的隐痛,毫无顾忌地挑战着我的自尊。但信中没有一句话,不是我想说而未说的,我毫不怀疑,如果换了我张居正给别人--比如高拱--写信,简直就可以全文照抄,字里行间,分明是一个在野的张居正,当然,除了直言的勇气。
何心隐声称自绝于官场,却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究竟还是热衷!难道这不是虚伪?因为不在官场,就可以不负道义责任,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质问我“面对危局,何以自处”?
“哼!”我恨恨然,这就是何心隐的奸猾!自己逃避,却要别人挺身而出,否则就莫如“洗京华尘土,归长林丰草,以赋《遂初》”!真是夫唱妇随,一个说入了官场,不是虚伪,就得付出血的代价;一个说你张居正若是七尺男儿,就该拍案而起,若没有这等勇气,与其在官场行尸走肉,不如卷铺盖回家!难道,我张居正拚命挤入仕途,竟是钻进了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