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何心隐信中的文字,仿佛酷暑的蚊虫,在耳畔嗡嗡作响,驱之不去。
回京后第一次参加翰林院的聚议,听着翰林院掌院学士袁炜的训示,耳边却回响着何心隐的声音:“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民怨沸腾,而当国者却熟视无睹,一意营造歌舞升平之假像,如此,则不复有望矣……”
“自正德十六年下半年以来,我圣主近君子,远小人,纲乾独运,宵旰图治,孜孜不倦,于今凡三十年矣!此三十年,乃国朝二百年来最安定、最清明而且稳定局面持续最长的时期!就是在我中华历史上,也绝无仅有。贞观之治,才多少年?况宫闱骨肉相残,争权夺利,所谓盛世,实在亦是徒有其名罢了。而自正德十六年下半年以来,这三十年间,有宦官干政否?有外戚揽权否?有后宫乱政否?有宫闱相残否?有贼寇造反否?有武人叛乱否?有地方割据否?有夷狄新占我热土否?”此刻,离正旦节还不到半月的光景,袁炜却只争朝夕的样子,召集翰林院聚议,紧急部署修撰《道经典藏》《祥瑞颂》两书,他以万分自豪和欣喜的语调训话,义形于色,侃侃而论。
正德十六年六月,武宗皇帝驾崩,当今圣上从外藩亲王入主朝廷,正好是三十年了。自从严嵩当国,多次说过目下是国朝开国以来最好的时期之类的话,开始,众人还颇不习惯,到了袁炜这里,不愧是“国朝一支笔”,匠心独运,居然从正德十六年总结起,把当今圣上登极以来的三十年作为一个历史阶段,放在整个中华历史中加以观照,衬托出当世乃从未有过的太平盛世,而且一连八个反问,振振有词,令人不能不信服,不得不信服。
“颂盛世、载盛典,乃我翰苑义不容辞之责,盛世当有盛举,我翰苑要以记录盛世、颂扬盛世,作为眼下第一要务,要让太上老君知道,故要精心撰写青词,达于天听;也要让后世子孙知道,嘉靖之治,是何等盛景!故要编修史志,垂之久远。此外,为适应庶官研休之急需,《道经典藏》要刻刊;为展示本朝风调雨顺、瑞像万千之盛景,《祥瑞颂》务必要尽快编选。可见,我辈职任何等繁钜!我全院同仁,生也有幸,躬逢盛世,务必同心同德,各司其职,潜心编修,不负使命,以期上慰圣心,下副群望。”袁炜情绪饱满地说。
袁炜说是太平盛世,何心隐却说是江河日下,对时局的判断,竟大相径庭!难道,位在中枢者所得到的讯息比村野之人少?
“哼哼!佞臣!佞臣!”听着袁炜的话,我内心发出冷笑,恨恨地诅咒,“如此掩盖矛盾,蒙蔽圣聪,误导舆论,良心安在?”
应该要让圣上知道,哪里是什么太平盛世!已经到了土崩鱼烂,国将不国,呼啦啦大厦将倾的边缘!
想到这里,我眼前豁然一亮。
困扰我许久的一道难题,突然间有了破解之法,我感到兴奋。
自从严世蕃恩荫公卿、袁炜兼掌翰林院的诏书发表,我到高拱家里倾心相诉后,要有所行动的念头,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归乡葬妻的所见所闻,更加坚定了这个决心。但是,我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起,更不愿和谁商议,只是自己不断地下着决心,又不断地推翻自己的决心。每每是夜里决心已定,而一到昼间,又犹疑不止。我拿不定主意,到底该如何行动。每当一个人静静思索的时候,邸报上刊载的弹劾严嵩、谏诤皇上的一幕一幕,在脑海中就会过了一遍又一遍。
“够了,够了!在这些人的行列里,再多一个编修张居正,又有多少意义呢?”一个声音说。
“但是,就这样麻木不仁吗?后世子孙绝对不会原谅麻木不仁的人!他们一定会说,嘉靖一朝,国是日非,世风日下,就是因为当事者如张居正之流,麻木不仁,坐视朝政糜烂而不发一言!”又一个声音说。
“可是,你人微言轻,完全可以保持沉默呀!”前一个声音又说。
“然则,你是有大志向的呀?非常之人,当有非常之举才是呀!倘若一直默默无闻,就不得不像高拱那样忍受煎熬!”后一个声音也不甘示弱。
在聆听袁炜训示并暗暗和何心隐的来信对比的瞬间,我突然想到:向当今圣上如实禀报国政实情,提出挽救建言!
散班后回到家里,我把自己关进书房,字斟句酌,拟写奏疏。“臣窃惟今之事势,血气壅瘀之病一,而臃肿痿痹之病五,失今不治,后虽疗之,恐不易为力矣!”我开始下笔了。“乃今阴阳不调,灾异数见,四夷未宾,边尘屡警,犹不能不勤宵旰之忧者,意奉职者未得其人乎?抑上下之志犹未通耳?”思路一旦打开,就如洪水倾泻而下了,“臃肿痿痹之病五,一曰宗室骄恣、一曰庶官鳏旷、一曰吏治因循、一曰边备不修、一曰财用大匮……”
三千言的《论时政疏》,很快就写成了。我斟酌再三,还是在结尾处写上了犹豫很久的话:“臣闻扁鹊见桓公曰:‘君有疾,不治将深。’桓公不悦也。再见又言之,三望之而走矣。人病未深,固宜早治,不然,臣恐扁鹊望而走也。”
第二天一早,我沐浴更衣,没有乘轿子,安步当车,直接来到通政司,把《论时政疏》呈递到收文房。
整整一个白天,我的心里忐忑不安。坐在翰林院的朝房里装作埋头看邸报的样子,其实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我忽儿轻松,还有点兴奋,到底还是未能坚守徐阶“韬光养晦、谨言慎行”的教诲,因为,我想要朝廷听到我张居正的声音,尽快给我以展布经济的机会!忽儿,心里有些紧张,甚或有些恐惧,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具衔,针对时局,提出自己的看法,说出实情,议论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