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兵马司,就听到震天动地的哭喊声。再向北行,方知这哭喊声,乃是从安定门门外传来的。一定是京郊关厢的百姓,闻听鞑虏来侵,惊恐万状,扶老携幼,涌向城门;但守军又恐鞑虏入城,奉命紧闭城门,把百姓拒之门外。百姓避祸无门,在城外呼天喊地,大叫不止!
一到安定门,就看到北面一片火光,黑烟滚滚。
火是从当年夏言建言修造的地坛烧起的。安定门一带,已笼罩在浓浓的烟雾中,呛得人不住地咳嗽。城门内,一群群惊慌的百姓,逃也无路可逃,留又放心不下,抱头痛哭者、东躲西藏者、呼儿唤女者,乱作一团。奇怪地是,城门的守军,对此视若无睹,这里一团、那里一伙,骂骂咧咧、吵吵闹闹,松松垮垮,怨气冲天,还有几个兵士,为争一张烙饼大打出手!
我和高拱一下轿子,就向总督安定门的杨守谦报到,随即跟在杨守谦身后巡视阵地。
杨守谦是进士出身,现任保定巡抚,继仇鸾之后,是第二个赶到京师勤王的军帅,因援应及时、大安帝心,已加兵部侍郎之衔,参议兵部,总督安定门守备。目睹守军狼狈之状,原以为杨守谦会出面制止,大发雷霆,不料他却视而不见,径直回到营帐。
“这,这像甚等样子?!”高拱指着帐外,不满地说。
杨守谦叹了口气,道:“各路勤王之师,已达五万,然则各援军仓促出发,未及整备粮草。圣上颁诏犒赏援军,可所需物品不知从何处发下!户部移文经返,迁延数日,才让各军到光禄寺领取军需,不料各军所得多少,乃依送礼寡众为标准!杨某不善此等勾当,只好亏欠兵士!”
怪不得那天见到王世贞,他问是否闻听“臊子在门前,宰相还要钱”之谣。我还以为是王世贞别有用心,故意借机编排当道,万没料到竟是真的!
“无耻!无能甚矣!”高拱愤然道,“看看城外的百姓!遭此百年未有之浩劫,定是如坠深渊,痛苦万状,我辈肩负护卫百姓之天职,安能坚闭城门,见死不救,据而不纳?”
刚说到这里,传令马弁手执黄旗,快马疾驶而来,踉踉跄跄跑入大帐,高声道:“圣上口谕:着杨守谦率兵出击,驱逐鞑虏,不得有误!”
杨守谦跪地叩头,道:“兵部檄文一到,臣定率兵出击!”
然而,兵部并没有檄文送来,杨守谦也根本没有要出城迎敌的整备。高拱不解,问:“圣上有旨,何以按兵不动?这抗旨之罪,谁人承担得起啊!”
杨守谦道:“打仗有打仗的规矩,兵部没有檄文,本帅不能出击!”
“兵部檄文何时能到?”高拱焦急地追问。
“老实告诉二位太史公,兵部不会来檄文。”杨守谦也是进士出身,官声也一直不错,对我和高拱倒是实话实说:“本兵已问计于元翁,元翁示下:塞上失利,在圣上面前尚可掩饰;京城失利,谁能瞒得住?故务必谨慎行事,万不可轻举妄动。况鞑虏为抢掠而来,掠足以后,自然不战而退。此乃今次御敌之战略要领,惟圣上不知道罢了。本帅若遵旨出击,与兵部并平虏大将军仇鸾之部署不协,必是孤军深入,以羊饲虎,拿兵士的性命去赌一场注定失败的险棋,我杨某于心何忍?若再因此给鞑虏以破城而入之机会,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何以如此!安能如此!”高拱顿足道,“关厢百姓之生死,只能视而不见吗?”
杨守谦只是叹气。
高拱来回踱步,“那好!”他突然大声道,“既然圣上的口谕可以不遵,坚闭城门的饬令,也应该可以权变,无论如何,不能眼看关厢百姓绝望而死!”
“只有两个办法,”杨守谦说,“一是开启城门,收纳百姓,可一旦鞑虏乘机而入,如何是好?二是发兵驻扎城外,护卫京郊百姓,但孤军悬外,恐难持久。”
这下,又轮到高拱叹气了。
我思忖片刻,道:“发兵出城,护卫百姓,本应与大军出而击敌相呼应,然眼下当道既定策略是避敌不战,如贸然发兵,无攻防配合,恐出城之兵,见敌而逃,反而动摇民心,而京郊之地又不能保。此计不妥。窃以为,当开启城门,收纳百姓!然则,城门洞开殊为不妥,不过可选派精明强干之兵弁,巧为改扮,如同百姓,放出城外,一则守望,若无鞑虏进逼之迹象,即开启城门收纳关厢百姓;二则,兵弁需细细留心,对入城百姓中骄健可用之人,立即招募为兵,既可充实军力,又可防止民变。”
“好!叔大此计甚好!”高拱一拍手,“高某愿身先士卒,率卒出城尝试之!”
“居正亦愿往!”我紧接着说。
“不可!”高拱制止住我,“叔大留下,为杨帅谋议。”说着,他抓起几案上一张烙饼,草草吃了几口,便匆匆换上兵弁拿来的半旧黑色直裰,扮成乡绅模样,带上十多个扮成农夫的兵弁,悄悄出了城门。
2
直到深夜,高拱才回来。他一身灰土,疲惫不堪。
“何谓生灵涂炭?何谓惨不忍睹?”高拱哽咽着说,“我辈食民俸禄者,能不愧疚?”
“是啊,”回到安定门南国子监内临时布置的直房,只剩我和高拱两个人的时候,我也禁不住发了一阵感慨,“十余万大军,眼睁睁看着几千鞑虏抢掠京师,情何以堪?国朝防务如此不堪一击,当道却陶醉于太平盛世,心何以安?”
“中玄兄,何以如此呢?堂堂天朝大国,受此凌辱?有了这一次,还会不会有下一次?难道就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吗?”我提出了这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