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些内幕断断续续地传出,人们在绘声绘色犹如身临其境般加以传布的同时,“段子”就如影随形似地被不断编排出来。这天,游七低头从街边走进首门的当儿,突然摇摆着头,“嘻嘻”地笑出了声,抬头看见我正站在院子当中,笑声反而大了起来。
“嗯!”我发出嗔怪的声音。
游七停下脚步,见我紧紧盯着他,便笑着说:“老爷,小的街上听得一个段子,真真好笑得很哩!”他顿了顿,似乎等待我的回应。
我轻轻咳了一声,表示要游七讲下去。
“说是,嘻嘻嘻……”游七好半天才止住笑,说出了囫囵话:“说是浑河决口,万岁爷命首辅严嵩、礼部尚书徐阶、兵部尚书丁汝燮前去堵之。严嵩命丁汝燮跳下去堵,丁汝燮二话不说,纵身跳进决口,结果被冲得无影无踪;严嵩又请徐阶下去,徐阶把自己用绳子拴好系牢,试探着慢慢跳下去,察看水情,随即又慢慢爬上来,说以属下的观察,惟有首辅下去方可;严嵩无奈,只得战战兢兢跳下去,奇怪的是,严嵩这一跳,决口须臾就被堵上了!嘻嘻嘻……”说着,游七又笑起来,“原来、原来,首辅严嵩是个……是个大--草--包!”
“放肆!”我呵斥道。尽管依然一脸的严肃,游七一转身,自己也禁不住会心而笑。笑过之后,突然觉得身在官场,不可轻视讹言。周时就有诗云:“民之讹言,曾莫之惩。”细细研判,各种道路传闻、讹言蜚语,有的是当道为了蒙蔽民众有意制造的,有的是为了打击政敌故意传播的,有的是老百姓对当道不满而又无可奈何,通过讹言表达一种愿望的。总之,当道越是愚民钳口,封闭言路,讹言越是不胫而走。
嘉靖二十九年秋的首都北京,有关严嵩及其党羽的各种谣传,就像天上飘落的雪花一般,飞快地传播着,今日一条,明天一段,以致于许多同僚私下见面,先要问上一句“有新的吗”,准能心领神会,悄悄交流一番。
“又听到甚样段子了?”这天,游七从街上回来,一进门,我就问道。
这回游七没有笑,而是满脸神秘地说:“听得街上议论,都说解围城之困,乃是万岁爷修玄退兵。喔呀,说得神得很哩!万岁爷请太上老君派天兵天将来驱逐鞑虏,一下子就来了成千上万的天兵,鞑虏一见,吓得抱头鼠窜!”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倒不是说我相信什么天兵天将,而是这种传闻本身,似乎预示着京城风向的突然逆转,令人猝不及防。
果然,第二天一早,袁炜就召集翰林院院会,宣读了两道令人吃惊的诏书。
迩来京城讹言腾天,传闻盈路,影射朝廷,攻击执政,居心叵测!着厂卫严加辑查;大小臣工,有信讹传谣者,着都察院并六科勘实奏闻,从严论处!
“肃静--”袁炜高声喊叫。接着,又展开一道诏书,念道:
京师防卫,要在整顿营务,统一事权。团营之设,溯之不合祖制,用之有违化一,着即裁撤。特设总督戎政府,以集事权而专责成。着仇鸾任戎政尚书,即刻到职视事,勿负朕望!
袁炜得意地扫视着众人,咳了几声,道:“近来,圣上念及元翁忧劳国是,身心疲惫,恩赏假期,别有用心之徒不明就里,散布元翁大失帝心之谣;在此本院知会诸位,昨圣上特派御舟接元翁渡海到西苑觐见,君臣相谈甚欢,元翁特意要本院转达他对诸位翰林之问候,望诸位勤谨供职,不负朝廷期许。”
“严世蕃回来了。”散班出承文厅时,高拱悄声对我说。
我明白高拱话中蕴意。前段严世蕃奉父命回江西分宜,督造严氏父子捐建的介溪大桥,刚刚返京。他一回来,气候就骤变了。
我故意早早就往翰林院首门走,磨磨蹭蹭间等上了高拱。
“中玄兄,今日凉爽宜人,何不弃轿漫步?”我提议说。
我和高拱出了翰林院,转向长安街,踏着落叶,一路慢慢走着。见前后无人,高拱小声说:“叔大体味否,两道谕旨,一个用意。”
“中玄兄是说……”我故意没有说出自己的结论,“弟愚钝,还真揣摩不透。”
“对着华亭而来!”高拱自信地说。华亭,是徐阶的籍贯,故以之代称徐阶。
“此话怎讲?”尽管我隐隐约约如高拱所感,但究竟尚未条理清晰,便急切地问。
高拱低声道:“叔大闻‘修玄退兵’之传言否?坊间议论,皆曰华亭以计退兵,而今忽然间有修玄退兵之论,那么,再说华亭有退鞑虏之功,就是与圣上争功,必陷华亭于不义之地。故,所谓禁传讹言者云云,实在就是否认华亭在解鞑虏围城之困中所发挥的超乎严嵩辈之上的功用。”
“何以又突然间创立总督戎政府?”我又问。本来,京师防卫,一向是军国首务。国初,设五军营,为步兵,执掌卫戍京师;三千营,为骑兵,执掌仪仗,护从皇帝;神机营,负责执掌随驾护卫。此谓之三大营。代宗时,兵部尚书于谦又增设团营,遂延续下来。今突然以不合祖制为由废除团营,恢复三大营体制,而又创立更不合祖制的总督戎政府,意欲何为?仇鸾其人何德何能,得以总戎三营?
高拱自信地说:“此诏传达出的讯号是,朝廷对所谓求贡之议,已然不作打算,而是要整备北征!叔大试观之,不出一年半载,必有北征之战事!”
“圣上何以如此易变呢?”我不解地问。
“圣上一向自诩为英主,”高拱警惕地环顾四周后,才接着说,“鞑虏围城之辱,圣上如何能忍受得了?可以断定,圣上内心深处,必是燃烧着复仇的怒火,严世蕃之所以鼓动北征鞑虏,意在打乱华亭的谋划,但却也可为圣上挽回颜面,自然深获帝心。所以,圣上对被冷落多时的分宜,也就忽然间感到了不忍,分宜也就重新获得了圣上的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