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一惊,道:“是啊,徐爱卿可谓远虑。然则眼下到底该如何应对?”
又是一阵沉默。徐阶要来俺答书信,反复玩味。过了一会,徐阶道:“臣窃以为,眼下,我朝不说许贡,也不说不许,来他个缓兵之计。”
“不许就是不许,许就是许,徐尚书,这可是军国大事,燃眉之急,不是小孩子玩的游戏!”或许是眼看一个礼部尚书对军国大事侃侃而谈,而堂堂首辅却因拿不出计策而有被冷落之虞,严嵩便借机挖苦了徐阶一句。
徐阶没有理会严嵩,继续说:“以臣愚见,不如给俺答回信,就说俺答书信用汉文写成,朝廷怀疑有人假冒。况且,朝廷与鞑虏之交涉,体制早定,既使这封信是真的,也与体制不合。天下哪有临城胁贡之礼呢?若真想入贡,可退回边外,另遣专使,携带番文书信,按照体制,先呈报于大同守臣,由大同守臣入奏,朝廷再妥为答复,事乃可为。如此往返之间,需要数月,而这时,我朝可再调四方援兵,妥为部署,战守有备,再作计较。”
圣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长出口气,道:“徐爱卿缓兵救城之计甚好,就依卿议。”
“陛下!”徐阶见圣上一时高兴,就乘机说,“臣以为,无武备不足以言文事。既不能徒恃一时之用计,更不能承受屈辱,纵其抢掠以为长策。往者,鞑虏求贡,执事者不拿主意,反而纵任边臣戮其使者,挑起战端;鞑虏来犯,执事者又泄泄沓沓,任其抢掠而无对应之计!”徐阶扫了严嵩一眼,见严嵩脸色煞白,汗珠直淌,而圣上也没有不耐烦的表示,于是又接着道,“主边事诸臣,顺执政者为能臣,逆执政者为罪臣,令人心寒。今臣不避越位之嫌,辄昧上闻:御敌之策,要在慎用将帅。当下诸勋贵虽号为将领,实不知兵。臣访得聂豹、谭纶等,历任边事,颇著谋勇,现获罪在监,大敌当前,不如释而用之,彼蒙殊恩,必肯格外效命。俯请陛下恩准。”
“既然徐爱卿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圣上尽管有些勉强,但还是答应了。
严嵩不禁大吃一惊。徐阶适才“执政者不拿主意、主边事诸臣顺执政者为能臣逆执政者为罪臣”等语,虽有“往者”之前缀,也无异于公开指责他了;而徐阶又借机提出起用因抵制圣上修玄而获罪的聂豹、谭纶,圣上竟也答应了!看来,圣上对徐阶,真是宠信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了。
好几天,严嵩都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只有寄希望于俺答不接受徐阶提出的条件。可旋即传来的讯息是,俺答居然按照徐阶的说法做了。接到朝廷的答复,在围困京师八天之后,俺答真的撤退了!解京师之围的大功,就这样轻易地落到了徐阶的手里。
俺答退兵,京师解严。人们还没有从紧张恐惧的气氛中缓过神了,突然从内里一连发出四道谕旨:兵部尚书丁汝燮备战无方,御敌无计,避敌不战,论死!保定巡抚加兵部侍郎衔杨守谦,抗旨不尊,论死!户部尚书李士翔保障不力、调度无方,罢斥。科道负监察纠弹之责,却没有弹劾上述人等,均夺俸半年!
百官心里清楚,一向心高气傲的圣上,满以为在自己手里出现中兴之治,不料竟然出现京师被鞑虏困城八日之久的局面,这种屈辱和难堪,只有拿臣下发泄!都知道圣上在气头上,没有一个人敢出面论救,更不用说谏诤了。
可是,面对此等屈辱,百官何尝不想发泄?
那天,王世贞又邀集一帮人聚会,说是谈诗,话题却不知不觉间集中在了“庚戌之变”上。“诸位都听说了吧?”王世贞说,“兵部丁尚书在刑场上大叫:‘贼嵩误我!’何故?因避敌不战之策,乃出自严嵩;丁尚书下狱后,严嵩又让人传话,说要他一体承担,而严嵩则承诺为其转圜,直到被押至刑场,丁尚书才终于醒悟,方有此一叹!”
“执政误国!”众人愤愤然。
“还有,”王世贞颇是神秘地说,“京师尚未解围,边帅们自知事后圣上必定要追究责任,便纷纷到严府送重金,求严嵩转圜。”
因为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在此事变中是以顺天巡按奉命守通州的重帅,因守备策略得当,还获得了圣上嘉许,所以,众人都相信,王世贞的话,就是内幕。
“是可忍,孰不可忍?”沈炼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这个人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先后在地方做过三个县的知县,已经四十多岁了,正担任着锦衣卫经历的职务。沈炼为人刚直,嫉恶如仇,但颇为疏狂。一个多月前,朝廷举行公宴,沈炼看不惯严世蕃颐指气使的劲头,竟当众揪着严世蕃的耳朵灌了他一杯酒。或许正因为如此,王世贞才特意把沈炼也列为加入聚会的成员。听了王世贞一席话,沈炼忍无可忍,“沈某要参他一本!”
“时下朝廷上下,谁人不憋着满肚子的气?”王世贞怂恿说,“谁站出来替大家出气,在大家的心目中,谁必成为英雄!就如同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击中与否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此举注定名留青史!”
果然,过了两天,沈炼就上疏了。疏列严嵩十条罪状,劾其要贿鬻官、沽恩结客、妒贤嫉能、阴制谏官、擅宠害政。与其同时,道路传闻,眼下京察在即,而沈炼在知县任上犯有过失,担心被察典,就想借建言得罪,受些小处分,一来避考察,二来取清名。
又过了几日,邸报上刊出了圣上在沈炼奏疏上的谕批:沈炼诬蔑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五十大板,发去保安为民。
一辆牛车载着沈炼一家老小驶向塞外。留给京城的是纷纭的传言。多半是说,那些所谓沈炼为避考察而上疏的话,是严嵩的画策,以此误导圣上,致沈炼被发配保安。接下来又有传闻说,尽管圣上没有纳沈炼的建言,可是,对严嵩也失去了信任。一连好见天,圣上都没有召见严嵩。那一天,严嵩见徐阶、袁炜向无逸殿走去,自己也就跟着往里走,太监竟然拦住他说:“陛下未召见严老先生,请严老先生道乏!”严嵩一听太监如此说,顿时浑身发颤,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他顺势磕头大哭道:“陛下呀,你不要老臣了吗?老臣对陛下耿耿忠心啊……皇天厚土共鉴此心啊……”过了许久,严嵩见无逸殿里没有动静,只好无趣地起身讪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