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名字非常诗意,好像在说一段爱情已经走到了初夏荷花绽放的时候。但小说的内容却让人感到秋天已经快要过去,这个时候爱情还存在吗?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看过许多爱情小说,这部讲中年夫妻爱情的尤其别开生面。我想大概是因为作者的关系,朱天心写小说喜欢夹叙夹议,能把她庞大的知识体系巧妙地化在各种看似口语化却又经过精心锤炼的修辞里。庸手弄出的数万言辞在她那儿不过短短几句话而已。
故事展开的方式非常奇特,一对中年夫妇,妻子对小津安二郎的名片《东京物语》记忆深刻,尤其喜欢那幅经典剧照--笠智众和他的太太,两位穿戴得整整齐齐的老人非常优雅地坐在桥头上,不晓得望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女主人公觉得这种寂寞带有东方美学的味道,她很想有生之年到那个桥上体会一下,想知道电影中的两位老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于是她跟丈夫安排了一次旅行,想去体验一下那种时光。
其实这时候,他们夫妻俩在生活中的关系已经相当灰暗了。
妻子曾偷看丈夫少年时期的日记,那时候丈夫正在热烈地追求自己。他在日记里说,最喜欢你温柔的手、你是我所有梦中的情人--他甚至想为她而死。然后她自问,自己如何做过或说过令一个十八岁少年想去死的事呢?也许只是因为第二天的考试你不愿放弃,因此你拒绝过他看电影的邀约,或者陪你搭车回家的要求吧。
这样一直看着这本日记,眼睛热热的。忽然间丈夫回来了,她骇异到捂住口,他如常的坏脸色一定是车位又被某个邻居占了。这么说她等的既是这个人又不是这个人,在这样一个黄昏,你以为进门的还是那个写日记的少年吗?当年那个不期而遇的少年,见面时穿着学校制服,身上有一种令人晕眩的气息,还没靠近你,就可以让你感觉到电暖炉一样的热度。他总是目光不移地笑着看着你,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如何狂言异语,他都笑着完全接受--怎么会是面前这个进门至今正眼也没看过你的人呢?
多少经历过年少狂热恋爱的中年夫妻,到了最后都会变成这样吧,身体与情感慢慢衰老。朱天心擅长用一些人类学、生物学的现象作比喻,她讲到狮子,交配的时候会打架、叫春、狂热,然后也衰老、死去。但好歹,动物的衰老和死亡之间距离极短,再认真的荒野记录者也很难捕捉到一头公狮的衰老和死亡,但人类的“公狮”却要衰老很久才死,这个过程你得亲眼目睹。
其实不止爱人,朋友也是如此。那些少年时分分秒秒分配的感情泪水,一生对彼此忠贞的要求和检验并不亚于爱人,但那些女性朋友也许在参加完彼此的婚礼之后,就十多年都不相见了。大家潜泳般喘息着埋头在工作和家庭上,再见面时通常是为了互相协助度过伴侣有外遇的那段时间,然后一面安慰对方,一面还要假装不知情地陪吃、陪买、陪聊。再来就是彼此父母入院,去看望的时候借着自己中年累积下来的丰富人脉,互相介绍哪里有名医,哪里有偏方。然后就是父母丧礼,要互相撑场面,因为这时候留下来的亲友本就不多了。再后来也许是彼此丧礼的送别吧。这是多么悲哀的故事。
故事中,女主角终于和丈夫一起来到东京,那也是他们年轻时曾游玩过的地方。以前每次去异国旅游,他们都觉得很快乐,到了旅馆就要做爱。而这时,他们已经老了--其实还不算太老,但走在路上会嫌人多,想去搭车,不想再走路。最后终于到了《东京物语》里的那座桥,她忽然知道那对老夫妇喟叹的是什么了。他们所感慨的不是什么充满美感的寂寞,而是觉得自己现在吃不动了,走不动了,也做不动了,回忆起往事更是一无是处,就是这样而已。
这是小说写得最妙的地方,看到这里你已经非常入戏了,但忽然之间小说家又跳出来说,我们不要这样的结局,我们再来一个。然后转过来再为这对中年夫妇写下另一个结局,故事中穿插着其他场景,包括史前人类也许会遇到的中年危机……这样一来,小说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故事,而是一种对即将迈入暮年的中年人的爱情应该怎样走下去的评议。
(主讲 梁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