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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晚上,上完钢琴课,我和陈勉照例在崇安寺溜达玩。
我跟他说,你有没有觉得安安的名字有点像尼姑?他笑道,你怎么这么坏呢?我说,觉安,觉安,下部发展就是崇安了,这庙就跟给安安造的。
“瞎说什么?尼姑哪兴住庙的。”陈勉摁摁我脑袋,怀疑我脑子浸水了。可是我们俩脸上都有心照不宣的属于恶作剧的笑。
在一个大排挡坐下。他给我要一个鸭血粉丝汤,自己则要一叠花生米,外一瓶啤酒。
他把粉丝汤里面的辣椒、生姜给我剔除掉。他知道我不爱吃辣椒,也讨厌姜。我吃着粉丝,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他笑道,“我注意到了,你喜欢吃任何跟雨一样长长细细的东西,粉丝啦,面条啦……鼻涕不知道是不是。”
“你有时候很坏。”我笑。问他今天有什么好事这么大方。他说,他设计的一样产品,被厂里采纳,申请了专利。他拿了一笔奖金。
“是用你的名字吗?”我已经很有维权意识了。
他不以为意,淡淡说,“能采用,对我已经是莫大的肯定了。”
“其实陈勉,你很聪明。”我感叹了下,又道,“你其实也爱读书吧。”
“没那回事。”他否定。
“不可能。我看到你床头好多书,还很深奥。跟安安一样。”
“都是,消遣的,从安安他们学校借的。”
“安安帮你借?”
“我们一个工友的老婆就在安安他们学校做图书管理员。”
“那么,你喜欢我吗?”我的思路总是跳得很快,事实上我这句问话,跟他前一句回话丝毫粘连不上,可我居然恬不知耻地用上了“那么”。
他抬头迷惘地看我一眼,没说话。我继续道,“你肯定喜欢安安。”
他急了,“你别胡说。”
“肯定的,安安很漂亮,又很温柔。我都喜欢。”
“我,我觉得你更可爱。”陈勉低低说。
我愣一下,转而漫天欢喜,膨胀得不行,“真的吗?你说我比安安好看?”
他好笑,“没说你比她好看,只是可爱一点吧。”
我丧气,“你就会让人空欢喜。”
突如其来一场雨。我和陈勉仓促摸进寺庙,共坐门槛上,看帘子一样瓢泼的雨。风很大,从底部往上吹,卷起腾腾的烟尘,便有雨雾轻萤一样落到我们身上。我打个哆嗦,陈勉伸出手,想是要拥我一下,但离背一寸的地方,便停下,放弃。
如此静默了一阵,我莫名生了点不安。跟陈勉近距离相待不在少数,可是发生在这单调寂寞的雨夜里,似乎就不一样了。雨清幽阴冷,总让人有趋暖的念头。抑或我也逐渐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孩子,有了少女纤细的敏感。
陈勉似乎也不安,然后我们几乎同时张口,“我们--”
我耸下肩,表示男士优先。他说:“锦年,你有没有觉得空气很甜。”
我使劲嗅了嗅,“桂花嘛。”
W市喜好种桂花,一入秋,空气里都是或浓或淡的甜香。
“我们去内殿看看吧。”陈勉侧头看我,目光收缩了下。
我们穿过正殿,发现内殿前的园子里果然散种着几株花树。却不是桂花。因此树比桂花树还要高大,开一种黄黄的花,被风雨剥蚀,落花在地上堆了一圈,隐隐的幽香却蕴绕在空气里。
我跑到花下,仰脖细看间,忽听到了内殿传来细细碎碎似哭又似笑的声音。我疑为鬼,正惊惶之时,嘴巴被陈勉捂住。
“是人。”他声息沉沉的。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是受伤了吗?”
“他们好好的。”
“就看一眼。一眼嘛。”我好奇。他踌躇了下,不是很坚决,我趁势往内殿凑了凑,便在破败的佛龛一角看到了一对交缠在一起的忘情的恋人。
他们在吻,嘴唇剧烈摩擦着,手绳索一样互相捆缚,混沌的声音里含着绝望和痛楚,好像陷在深渊里。
雨丝从漏缝的屋檐旋下,纷纷扬扬,无止无歇。正如他们无法自持的爱情。这样的场景延续了很长时间,我偷窥的热情也渐渐化成悲伤,因为这场景太像一场葬礼。
如果是在为爱情送葬,两个看似的主角,不过是挣扎中的殉葬品。
回去的时候,我和陈勉的手牵在了一起。我的冰凉,他的滚烫。
我们的少年情事大概就是从那一日起。
算起来,已经到了高三。学习任务最严峻的时刻。当然,人在压力下往往会有反弹的表现。我们班上有那么几对秘密早恋的摆出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高考的架势公然在一起。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一起做功课。我的同桌小敏跟我的后桌朱大伟开始眉来眼去。有次,在外边小饭馆,我看到小敏跟朱大伟紧紧地挨在一张凳上,两人极肉麻地你半勺我半勺挖冰激凌吃。小敏媚眼如丝,跟发情的母猫一样。我扁扁嘴,未打招呼走了。
那个周末,借口生病,我跑去安安她们学校。
安安学校比我们更严,因为是寄宿学校,晚上的时间都被学校侵占了。6点开始自习,一直要到9点半,然后10点熄灯睡觉。安安说:“我觉得我们像饲养场的牲畜,不用动脑子,按着作息填时间就行。还是你们好,居然还放假。”
“我还不是逃出来的。”我坐在安安的床位上,她的床铺整得干干净净,靠内侧一溜全是书,《简·爱》、《傲慢与偏见》、《边城》、《十八春》,还有《牡丹亭》。
在我还在用琼瑶、金庸消遣的时候,安安已经用《牡丹亭》熏陶与提升自己了。后来成为一个资深文青的她,在中学已露端倪。
安安顺着我的目光看到《牡丹亭》,伸手抽出来,“这书满好看的。唱词很漂亮,读着读着还会被逗乐,小春香挺幽默的。”
她这是鸡对鸭讲,我读的书很少,尤其是阳春白雪。
安安翻开,轻轻念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特看得这韶光贱。
我怔怔看着她,安安眉如远山眼如秋水,肤如凝脂手如柔夷。整个人安谧娴静,要是换上古装,真怕似从画轴中出来的人物。这样的女孩子,谁不怜惜?
“你傻盯着我干什么?”安安回过神。
“哦,安安,有没有别人暗恋你?”没办法,我一张嘴,就俗。
安安摇头。
“肯定有的。不过我觉得你一般不会喜欢上别人。”我说。
安安笑盈盈看着我,神情略带微妙,“为什么?”
“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再心高气傲,碰到自己喜欢的人,也会低到尘埃里,还要开出花。”
哎,我只能叹气,跟安安说话,简直不在一个重量级。
“我去陈勉那混顿饭吃。你去不去?”我有仓促败逃的感觉。
“我不去了,下午要模拟考。你把这衣服给他。”安安把陈勉的夹克衫叠好,装在一个背心兜里,递给我,“他纽扣掉了,我给他钉上了。”
我记得陈勉自己会钉纽扣啊,他几乎会做一切家务,洗衣服、刷盘子、拖地……包括钉纽扣,他还说他不喜欢安安,骗人。我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波澜涌动却无法道明。
在食堂吃饭,我终于对陈勉发作。
“茄子油这么大,你们厂里又不会用什么好油,你还买。豆腐一点味也没有,吃老棉花似的。豆芽据说用一种化学成分泡过的,会吃死人。红烧肉,一块瘦的也没有,你就考虑你自己……”
“你,怎么了?考试得零蛋了?”陈勉蹙蹙眉。
我白他一眼,“你才得零蛋。我看着你烦。”
“我怎么惹你了?”
“我--”我猛扒白米饭。也不知道这脾气从何而来。
“别噎死。慢慢来。”陈勉这会倒有点从容不迫。
吃个半饱,我站起,“我走了。”
“我还没吃好。”
“我走又不是你走。”我转身跑,陈勉拿了饭盆追出来,“等下。别浪费食物可以吗?让我吃完。”
我脑子一闪,闪出个鬼主意,说:“嗯,你慢慢吃,我去那边山上等你。”
陈勉很快寻来了。那个时候,我的脚已经如愿负伤。这山上有一种长满锯齿的藤蔓植物,一被缠上,就会划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淋淋的。
陈勉看到我小腿一条一条的,倒是很心疼。他一心疼就急,骂我,“叫你等我的,你怎么一分钟也等不了,脾气能不能改改,别那么任性,你多大了,18岁了,同学,古时候,像你这么大岁数已经是几个娃的娘了。活该。”
实话说,我满喜欢陈勉骂我的,他只有在骂我的时候话才稍微多些。而且他骂我时我总会感到一种异样的温暖,觉得被重视。我虽然没人给我写情书,没人抛媚眼,但有个不爱说话的人为了你还愿意大费周章的说话那也是一种成就感。
“还有哪里伤着?”
“脚崴了。”我撒谎不用打草稿的。
陈勉蹲下来,脱掉我的鞋,轻轻握住我的足底。
“好痒。”我笑。
“你还笑。”他手部用力。我惨叫下,他微抬过头,与我目光相撞。林子里的阳光一丝丝绕进他眼内,亮得惊人。
“锦年。”他手一松,突然叫我。
林子静悄悄的。有鸟扑棱棱飞起,飘下几根杂毛。
“嗯。”我扭过头。心烦意乱。
想到自己的计划,又撇过头,“我走不了路了,你背我吧。”
他定定看我。
我嗔:“你看我干吗?”
他揽臂抱住我。我惊诧了下,这个举动在我计划之外,我不过是要他背我,然后逼他承认喜欢我,可他居然把我胡乱塞在怀里,像偷了东西似的见不得人。
我抗议。兔子一样耸动着。
“别动。”他阻止我。他的怀抱烫得吓人。
“你为什么这样?”我垂着头,手抓住他的衣襟,脸大概很红。
“不是你让我这样吗?”他说。
我脸红了,轻轻撒娇,“冤枉我,我,我只是让你背我。”
“有什么区别吗?你就是在勾引我。鬼东西。”
我被他洞穿心思,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横抱着我,捏我的脸,“别害羞,我喜欢被你勾引。”
我侧过身,把头抵到他胸前,手则缠到他背后,一个字一个字划:坏蛋,大坏蛋。
他轻轻转过我的头,看我。这双素日冷静的眼已经完全被融化了,像一滩春水,漾着丝丝的暖。
“锦年,我不敢喜欢你。”他低低说。
“为什么?”
“我,配不上你。”
“你怎么这么封建呢?你又不是长工,我又不是小姐。我喜欢你,陈勉。”我大声说。然后好像是为了对得起这个宣言,我鬼使神差般攀住他的脖颈。他的唇在落下前,说了声:你不会后悔吧。好像在征询我的意见,可他根本没给我后悔的时间。
触到一起的时候,我们都轻轻颤了下,有一道闪电从心里惊悸地掠过。
他反复吮着我的唇瓣。我也那么做。我们两个旱鸭子都发现唇是这样柔软。甜蜜而柔软。挺好的。
因为是第一次,因为觉得美好,我们反反复复,吻了好多次。林子里的光漫无目的地洒着,天罗地网一样,捆住我们最初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