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日子,一有机会,我就逃课去郊区。当然是趁妈妈出差不在家的日子。有时候晚上来不及回,陈勉不敢让我住他们厂女工宿舍,怕被人看穿招来闲话,就在运河边的小旅馆开了房间。
他收工后,就在旅馆叫两个菜吃晚饭。饭后,我们去运河边散步。
那个夏天,暑热早早地到来。我们在桑树下看水,听汽笛。旁边都是虎视眈眈的大蚊子。
他紧紧抱着我,说,让蚊子都叮我。
我们爱意初萌,身体有着异样的反应。滚烫而眩晕。仿似得了高烧。
他不停地亲我,喃喃叫着我的名字。少年时候的沸腾,我想我大约一辈子不会忘记。
有个夜里,我们回旅店。我先冲完澡,换了衣服在院子里看花,老板娘被惊醒,睡眼惺忪地起来给我送葡萄和瓜子,我谢过她,她突然对我说:“陈勉不是你亲哥哥吧。”
我脸烫,低头没说话。
老板娘道:“每次上我这边来买鱼,都是留给你吃吧。”
我仍不说话。
老板娘继续热心道:“我觉得你们挺配的。你是N中的学生吧?哎呀,你别看不起陈勉啊,他虽然没读过大学,可我看他顶聪明的。我这里有什么坏了,他都会修,再复杂的都可以。人也挺好的,上次我老头子得了肠炎,疼得死去活来,半夜三更的,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到他给我留过电话,就试着打过去。他真来了。哎,我就一直琢磨着有个闺女好了。不过,你们要成,好比我做了把月老,也很开心的。”
我咬着唇,偷笑。
陈勉出来后,老板娘留给他一把扇子,嘱咐几句,离开了。
“老板娘很热心。”陈勉看着她的背影。
我说,“当然了,她要有闺女,你就是她家女婿了。”
我们坐在花荫下。陈勉摇着扇子,多半扇着我,扇了一阵,说,“下次别逃课了。上次啊,代你妈妈参加家长会,老师说,现在到了高考最紧要的关口--”
我说:“可是你,恨不得我天天逃课。”
陈勉笑,“我只是心里想想罢了,可不敢耽误国家的栋梁。”
我撇嘴,“考不上才好,这样,我们就一样了。以后,我们在运河边盖个房子住,你做工,我养鱼。整一出《天仙配》。”
“你妈妈不气得吐血。”陈勉又笑,“你那周游世界的梦呢?”
“你不是不愿我走嘛。”
“可是,如果是你的心愿,我倒愿意你去实现它。”他庄重地说。树影婆娑在他脸上,有参差的美感。
“一起吧,你带着我,或者我带着你。我们,谁也不抛下谁。”
他无语。一阵后,浅浅叹了口气。
大概就是在那一天,他下了寻求发展的念头。
在认识我之前,他的人生已经非常跌宕了,他对我说过,对未来没有什么期许,只想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活。可是遇到我之后,为了成全和承担这份爱,他不得不选择再一次的流离。
生活真是富有戏剧性。我在安稳中向往颠沛的命运;陈勉在颠沛中渴望现世的安稳。可是从来是命运在选择我们,不是我们选择命运。
高考前夕。陈勉来学校找我。
站在窗口,用目光一排排焦急地搜寻,天热的缘故,他身上都是汗,白衬衫贴在肉上,浸出一块一块的肉色。外语老师顺着一溜斜逸的目光看到他,高跟鞋哒哒至门口,有点狗眼看人低似地不耐烦道,“你找谁啊?”
“哦,裴,裴锦年。我是她哥哥。”陈勉在正规场合一直有点拘谨。
我腾地站起来,斗牛一样撞开外语老师,“你怎么来了?”我抑制不住欢喜。
陈勉拉我离教室稍远些,说:“我待会就要坐火车去广州。”
我雀跃的心陡然落到平地,无比失落,“多久,出差吗?”
他说:“不是出差,会比较久。”
我怔住,仰头苦巴巴地看着他。他整了整我稍嫌凌乱的头发,说,“别这样啊,又不是永远不见。”
“你别走嘛,我很快就考完试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恋爱了。”我摇着他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说,“我三个礼拜没见你了,本想这个礼拜逃课去看你的,我买了你爱吃的香肠和肉松,还有椰蓉的老婆饼,对了,待会我逃课,我们去崇安寺……”
“别。”他的目光从我脸上微微移开,失神了会,回过来的目光已经很坚定,“就因为想长久地跟你在一起,才不得不暂时离开你。锦年,我一辈子不出去,一辈子只能仰望你,最后失去你……外面天地总要广一点,我也许会找到机会。”
“我不介意你怎么样。”
“可我介意。”陈勉说,“你还小,可我已经不算年轻,我必须现实一点。”
隔壁教室朗朗的读书声传出来。陈勉侧耳听了阵,回复笑靥,“伸出手,我给你一个礼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玳瑁发夹放到我手中,“你的头发长了,还乱糟糟的,要记得捆住。”
“嗯。”我点头,想了想,“你也伸出手。我回你一个礼物。”
“真的?”他欣然摊开。我用指在他掌间写字。他掌间的纹路模糊而杂乱,据说这是命远多舛的象征。
“你写什么?”他问。
“猜。”
“礼物还要猜,我哪里猜得着你的鬼心思。”
“你笨啊。”我又写一遍,这回划得轻,他手一痒,便包裹住我,“等我。好吗?”他睫毛轻颤了下,目光殷切。
我点头。他微笑。下颌现出一道浅浅的沟,沧桑得可以。
告别回教室的时候,我在门口折过身,看到他还木木地站着。鲜辣的阳光自他身后包抄过来,他身前身后的空气里围满淡蓝的粉尘。宛若一场尘梦。我眨了眨眼,无法控制地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