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后,黎浩然有些寡淡,没曾想第二天申壹又来电话,说是他的手下刚从上海回来,他们带来了一样重要的东西,问黎浩然要不要马上看。黎浩然亲自驱车,再次在香格里拉饭店的同一家咖啡馆里见到了申壹。
这次申壹带来了一个专门存放印刷物证的塑料夹,当他把那塑料夹拿出来时,黎浩然狐疑地问:“这是什么?”申壹没有回答,而是小小心心地揭开夹子,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印刷品。咖啡馆的光线不是很好,但一眼看去,黎浩然仍能看出这印刷品的纸质已经发黄,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东西。黎浩然不解地看着申壹把那印刷品打开,原来这是一张陈旧的电影画报,朦胧的灯光下,画报正中那美艳的妇人正凝神托腮,美目流盼,黎浩然马上就明白了这个女人是谁。用现在的眼光看,采青红算不上大美女,但在当时,已经算是颇为惊艳的了。画报上的采青红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旗袍,浓黑的头发烫成当年最流行的样式,两只眼睛算不上很大,但是很明丽,她笑起来的时候,给人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这就是上世纪初最经典的明星形象,那隔着差不多一个世纪的目光,让黎浩然产生了一种回归母体的温馨和寂寞,他突然感到心里很软,很想流泪,他忍了再忍,才终于没有在申壹面前失态。
这画报里的女人,黎浩然在梦里曾经见过,是的,他见过。
“这张画报是从哪里来的?”黎浩然哑着嗓子问。“这是汪富贵老人用来压箱底的旧画报,连他自己都忘了,上次我们见他时他也没说过,是他的孙子在他的遗物里发现的。”“遗物?”黎浩然心里一惊,昨天申壹不是说他还活得好好的吗?“是的,是遗物。就在前几天我们从上海回来后,他就得脑溢血去世了。他是在梦里死去的,头天睡觉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他的孩子们叫他起来吃早饭,才发现他死在床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故去的。总而言之,他的表情没有一点痛苦……”黎浩然像被谁抽走了一口气似的,半天回不过神来。事情怎么那么巧,本来黎浩然已经想好,下次去上海,一定抽空去看看那位老人,可是刚刚找到他,他就似乎是忙不迭地死去了——也许,这就是天意。
在咖啡的香气中,看着采青红的旧画报,黎浩然陷入了沉思,不,确切地说,是这位女子总让看到她的人陷入迷乱。黎浩然甚至从这个女子的眼睛里,看见了爷爷的影子,还有他自己的影子,他几乎已经在心里确信,他就是这位女人的后代了。这时候他听到申壹在一边说:“采青红其实不是她的真实姓名,她的名字叫做采红莲。当年采红莲演了一部叫《青红》的电影,并因此一举成名,于是她索性改名为采青红。遗憾的是,这部电影之后,她就没再演戏,因此后来演艺界也就把她慢慢地淡忘了。”“这张画报,可以给我吗?”黎浩然问。申壹抱歉地笑笑:“以后我会全部移交给你的,不过现在我们还有用。”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把画报重新叠起来,并小心地放回塑料夹里,黎浩然好像怕他把这画报碰碎似的,心疼不已。
申壹把画报装好后,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费用清单,黎浩然接过来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支票夹。可是还没等黎浩然签上自己的名字,申壹再次拿出了另一张预算表格,一并推到黎浩然面前:“黎总,不好意思,如果你对我们的工作基本满意,如果你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可能还要增加一些费用。”黎浩然看了申壹一眼,这是一个白道黑道都能吃得开的人,但他还不至于在这件事上做手脚,也没谁可以跟黎浩然玩数字游戏,于是黎浩然在这张预算表上,也签上自己的名字。申壹是一个精明的人,但也是一个讲效率的人,这一点黎浩然已经看出来了。
谈完采青红,也拿到了钱,申壹好像有些兴奋,正好黎浩然这会有时间,于是申壹开始给黎浩然讲自己的经历,讲着讲着就扯到佛教上来。申壹说,律师是一个孤独的职业,外人未必能够了解它、懂它,所以作为律师,要找一个懂自己的人不容易。黎浩然笑笑,基本上同意申壹的观点,他自己是一个“阳光型”企业家,所以也无法了解那种整天在灰色世界里混江湖的人,但他是佩服这类人的,尤其是那种不被环境改变,最终仍能保持真我的人。“所以你开始修佛?”黎浩然问,“是的,因为我发现佛能懂我。”“是吗,我对宗教没有什么研究,不过倒是很愿意听一听。”
申壹像得了听众,开始喋喋不休他的修佛心得:“佛讲求慈悲、爱心和利众。而大悲心是产生佛的种子,是佛心生长的雨露,是佛果成熟的营养,谁掌握了这种大慈大悲,谁就掌握了佛法的整体。而佛教对慈悲之心付诸实践也是非常重视的,藏传佛教中的大慈悲观世音菩萨的雕像,就有一千个眼睛和一千只手,千眼是用来看到宇宙各个角落的痛苦,千手是用来帮助宇宙各个角落的受苦受难的众生。佛倡导为了众生的需要,要把包括生命、肉体在内的一切献出来,这是因为按佛教理论,所有这些受苦受难的众生不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反而都是我们自身恩重如山的慈母,所以要慈悲以待,佛经称此为‘慈母众生’……”黎浩然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申壹在说什么,他打断申壹:“你说的是藏传佛教吧?这么说你对唐卡也有研究啰?”他突然想到了家里的那一幅黑金唐卡。
提到唐卡,申壹的兴奋点马上转移过来“哎呀,我是太喜欢唐卡了,我家里就请了好几幅,有佛诞生像,有无量寿佛,还有六世轮回图,还有大威德金刚……”“唐卡一般是用来做什么的呢?”“这么说吧,一般向佛的人,只是摆在家里供奉。而从本源上讲,大部分唐卡就像是图文并茂的教科书一样,是被修学藏密的佛教徒用来修学和体证佛法的,也是引导修学者体证密学教义的工具,因为唐卡中的人物、颜色都有它特殊的内涵,也就是佛教讲的所谓‘表法’作用,它包含很多历史、文化、科学等方面的信息,所以……”“那么黑金唐卡呢?”申壹的话黎浩然似懂非懂,他再次打断了申壹的滔滔不绝。
“黑唐卡,藏语称‘那唐’,黑色本身具有凶恶、暴烈、威严、黑暗、神秘等视觉审美特质和色彩象征内涵,黑唐卡一般用于表现藏传佛教中那些原始粗朴、威猛雄强、神秘深沉的密宗神灵的愤怒身。而黑唐卡中对黑色的崇尚,源自于西藏古老的原始宗教苯教,苯教俗称‘黑教’,因苯教徒喜蓄长发、身着黑衣而得名。从苯教教义法则探测,黑色体现了苯教创世学说中的黑白二元论观念及其所象征的深奥哲理。其后藏传佛教密宗在藏地盛行,吸收了大量本土原始宗教——苯教的教义内容,与之相适应的各种藏传佛教艺术形式便应运而生,黑唐卡便是其中之一。”申壹咽了咽唾沫,继续说道:“黑唐卡艺术还把对金色的运用发展到了极致。藏民族对金色的热爱,源自于对佛教宇宙三界学说中天界太阳神的崇拜,是对大自然光明的追求,象征着对世间万物生命之源的向往,同时金色也代表着珍宝和财富。因而金色在藏传佛教中被视为对神佛崇敬的最神圣的供养方式,并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创造出了诸多使用金色的技法,如唐卡中常用的勾金、涂金、磨金、刻金、染金……”
看来申壹对唐卡还真有些研究,可见他是真的喜欢唐卡。黎浩然第三次打断他:“那么,你见过古藏獒的黑金唐卡吗?”
古藏獒?申壹看着黎浩然,努力在大脑里搜索,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说老实话,还真没有,不过我还真喜欢藏獒,我想着什么时候去找两只来养养呢。”这哪跟哪,看来申壹是真没见过。黎浩然担心自己说错话,正巧来了个电话,接完电话就准备告辞,可申壹仿佛嗅到了腥味,仍然意犹未尽追问,“咳,你是不是有这样一幅古藏獒的黑金唐卡?什么时候让我也见识一下?”“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说话间黎浩然已经起身往外走。申壹有点失落,但也只能跟黎浩然告辞分手,眼看着黎浩然已经走出门外,他的大脑突然间电光火石地闪了一下,对了,他搜集的那张关于黎浩然的观察报,那后面不就有一幅黑金唐卡吗?当时申壹只是过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一疏忽也就没有细看,现在申壹终于明白了,他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赶忙朝黎浩然追过去,“我有一位很内行的朋友,是搞唐卡收藏鉴赏的,你要是感兴趣,我介绍你认识一下,他叫张西平,在后海附近开了一家唐卡店……”
黎浩然已经打开了车门,他朝申壹挥了挥手,然后钻进汽车的后座里,不过黎浩然已经记住了“张西平”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