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得找本平装的《白鲸》给你看看。”奥斯卡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我一头雾水。
他把书放回书架。
“因为梅尔维尔知道很多关于白化病的事,你看上去挺有兴趣的。那本书里有整整一章都在讲这个。对感兴趣的事情是一定要做下去的。既然你现在到了美国,就该读些美国的书。”
奥斯卡对这件事情的迷恋更加引发了我的兴趣,但我特别关注的仍然是沃尔特·盖斯特本人。无论奥斯卡告诉我什么样的信息,我都乐得分享。我会认真阅读他推荐给我的任何一本书,因为他再次提到了梅尔维尔这个名字,这也让我万分好奇。
“嗯,让我想一想。可以让杰克和布鲁诺留心一下有没有平装的《白鲸》。但凡有点价值的书都让皮博迪收入囊中了,但杰克他们那儿应该还有旧版的平装本。”
我们跑到书店前端乱糟糟地堆满平装书的桌子上翻了翻。梅塞尔刚好过来送信,正和珍珠聊天。奥斯卡告诉负责平装书的那两位颇为粗犷的家伙说他要找《白鲸》这本书给我看,但他不知趣地提起了有关解剖学方面的知识(据说他在这方面相当了得),结果引起了杰克的一顿厚颜无耻的自我吹嘘。布鲁诺则直截了当地说:“把我自己那本《白鲸》给这妞儿看吧。”
说归说,他们当时手头上还真没有这本书,但答应什么时候有了就给我留出来。据他们说,这本书还是比较常见的。
那天晚上我回到玛莎华盛顿旅馆时意外地发现莉莲并没有坐在接待台后面,这让我很失望。我本来想和她商量一下关于公寓的事。她不是一直都在担心我突然离开么!
“莉莲去哪儿了?”我问那个接替莉莲的小个子男人。这人看上去很老,黑黝黝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额头、脸颊、下巴上倒是油得发亮。
“她今天没来,小姐,所以他们给中介公司打电话把我叫来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可能生病了吧?我听说通常是这种情况。非常可能。她哥哥是这里的老板,对吗?他出去找她了。你自己有房间钥匙吧?”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心里惦记着莉莲,怕她真的是病了。但如果病了,她应该待在旅馆里才对,她哥哥也不用跑出去找她啊。我脱下鞋子,躺在已经塌陷的床上。
“她到底去了哪里?”我大声地对着母亲的骨灰盒说。
我正在派克的工作台附近码放他已经标过价需要上架的图书时,好像又看到了雷德波恩。眼前红发一闪,我被惊得一跳,就像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一样。我站在那里没动,想看看藏在艺术区角落里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雷德波恩这个偷书贼。
“喂,你现在手头上有什么?”派克正站在他的桌子后面对着老式的电话听筒讲话,“这个人想买书,资金充足,难道你手头上就没有他感兴趣的书吗?”
显然,电话那端听他吼的应该是米歇尔先生。我抱起一摞书,又看了看那边的角落,还是没有动静。
“麦特考夫只是说皮博迪想要美国人的书。梅尔维尔怎么样?记得图书馆里收过有关的文字,你应该已经把这些资料好好保留下来了吧?”
雷德波恩从书堆后面探了探头。
“是你。”我小声说。
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安静。他在全神贯注地听派克讲电话,其实我也和他一样听得专心。一有机会我就会认真聆听派克讲话。当然,对于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我给自己的借口是,这样我才知道我还有多少要学,他还有多少可以教我。现在,这个小小的偷书贼对我迫切渴望的知识竟然也同样感兴趣,而且刚好,派克也提到了梅尔维尔。
“只要是梅尔维尔的作品,皮博迪一定会不计价钱地弄到手,”乔治·派克继续对着电话那一端的米歇尔先生说,“还有高斯福德说,那本曼德斯坦姆的薄册子跟他要四万五,他给不了这个数……”
我转身去找杰克和布鲁诺。盖斯特交代过,雷德波恩再来就把他扔出去。可是当杰克跟着我返回来,那个偷书贼已经不见了踪迹。
“没人啊。你确定你看见他了,亲爱的?”杰克靠过来,几乎要凑到我的脸上。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我们都有点神经质了,对吧?”
他大笑,慢慢踱了回去。
听到派克和米歇尔先生的电话中再次提到梅尔维尔的名字,也许是一种巧合,但巧合本身也许是上帝的一种暗示。我在纽约的经历,尤其是在拱廊的经历就印证了这种感觉,似乎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有些事情发生了,或许留下的是遗憾,但这些偶然事件对我来说更像是早就计划好的,并非我不成熟的性格所导致的必然结果。我们的命运是上天注定的,梅尔维尔如是说。但年轻的罗斯玛丽还无法了解其中所蕴涵的深意。
第二天,我陪一位书评人到地下室,趁机问盖斯特能否在下班后和他谈一谈。我笑着和他讲完这些话,尽可能地表现得热情。盖斯特仔细看了我一眼,眼珠转了转,眼镜从脸上滑下来,因为有链子吊着才没有掉下去,就那么挂在胸前荡来荡去。我猜他的脑子里一定是闪出了什么奇怪的念头,那对透明的眼珠暴露了他的心思。他把手插进裤子口袋,只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硬币碰撞的声音。
“可以,罗斯玛丽,当然可以。我们晚上谈。六点吧。”他听上去有点惊讶,稍稍挺了挺腰,“我会在楼上的办公室等你。”
他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牙齿小而整齐,和他身体其他部位一样白。
晚上六点,我爬上摇摇欲坠的楼梯,在办公室门口等了一会儿。门口放了一张锡制的桌子,上面堆满了发货单等票据和信件,还有一盏明亮的绿色台灯。盖斯特躬着身在看一个圆圆的放大镜。镜片镶嵌在一个精致的铜架子上,省却了用手拿着看的麻烦。这种放大镜是为那些做细致工作的人设计的,像钟表匠、银匠或者绘制地图的人。看到它,会让人浮想起旧时节奏缓慢的年代。那时候,很多事物都需要仔细观察,仿佛只有通过这样的手段才能够捕捉到并复制出被缩小了的生命形式,人们才能看得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盖斯特的脸在放大镜下面扭曲变形,狰狞可怕,俨然一只白色的蜥蜴,我那本书里提到的牛头人身怪物。他一边弯腰看着放大镜,一边用他苍白的手指快速地在计算器上噼里啪啦地按着,好像在劝诫它一样。接着他的头动了动,放大镜里那张可怕的脸消失了。
办公室里乱得一团糟。盖斯特座位上方照着一片三角形的灯光,除此之外,屋子里到处随意堆放着各种报纸、图书、杂志和信件,混乱的程度丝毫不比楼下的书店逊色。我站在门口,盖斯特依然没有注意到我来了,于是我不得不敲了敲办公室的木门吸引他的注意。
他被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不大的耳朵也往后缩了一下,眼镜从鼻子上滑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我对他的眼镜有什么特殊的功能,好像我身上长了什么特别的东西让眼镜没办法待在他的鼻梁上。我六点钟来找他,他是知道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