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离开后,我穿过马路向东走去,在那个我做梦都想搬过去住的地方开始了一段探索之旅。想着到那里走走,会打消我的悲观情绪,让我重新燃起希望,也许还会让我搬来这里的可能性增大一点点。散步总是能让我潜心思考。
往东走,就到了岛的尽头,是个和拱廊一样混乱的地方,只是,这里住着很多边缘人物——贩毒者,贫困潦倒的移民,偷渡客。偶尔见到的画廊和小咖啡馆是城市变革的初期征兆,会不断发展、变型,渐渐蔓延到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这个地方很适合我,迎合了我对波希米亚风情愈来愈强烈的偏好。这里是溺水人的陆地,有很多像我一样无依无靠的孤儿。
我站在杰克和罗埃娜领我去过的那栋废弃的大楼外面,抬头盯着二楼的房间。悲观的心情又漫延开来。我垂头丧气地回到玛莎华盛顿旅馆,确信我已经找到了最适合我的地方,但同时也很清楚,沃尔特·盖斯特不会替我说好话,所以不会让我预支工资。
莉莲还是不见踪影,坐在柜台后面的依旧是那个小个子男人。这更增添了我的忧虑。我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奥斯卡,盖斯特,乔治·派克,想着拱廊的事,耳边听着街上来往的车辆砰砰一次次掉进旅馆门口的坑里。我怎么才能逃离玛莎华盛顿旅馆呢?目前最好的逃避方式就是,像往常一样,一头栽进书本的世界。
“没办法,只有看书了。”我对着裹在橘色方巾里的母亲的骨灰盒说。奥斯卡把赫尔曼·梅尔维尔带进我的生活,他也借此陪伴在我的身边。如果派克的电话谈话可以作为依据的话,似乎每个人都对梅尔维尔充满兴趣。有些名字就是让人难以忘怀。
我起身下床,从包里掏出那本《白鲸》。我把书举到鼻子底下仔细闻,看上面是不是残留着奥斯卡身上那种特别的清新的味道,但是,上面只有木屑的潮湿味道。我确信自己会喜欢上梅尔维尔,因为他是奥斯卡推荐给我的作家。我回到床上,调整了一下灯光的角度,让光直射到书页上。扫了一眼目录,然后翻到了奥斯卡提到的那章。是第四十二章:恐怖的白。我对着母亲的骨灰盒大声朗读:
是什么原因让白化病患者成为特立独行的反叛分子呢?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引人侧目,让他们被同类所憎恨呢?这是因为他身上的白吗?是因为他所要承担的这份苍白让他变得如此吗?白化病患者跟其他人都一样——他们并没有本质上的残缺——然而,光他们这一身白,就足以让他们显得险恶丑陋,变得比最丑陋的怪人都还怪异。为什么会这样呢?
“真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自问。实际上,我并没有觉得沃尔特·盖斯特是个可怕的怪人,他只是和别人不一样而已。我在内心深处认为梅尔维尔所说的情况并非已经如此。然而有一点我必须承认,白色确实给人一种诡异感。
我把书翻到开头部分,正正经经地从第一章开始读起,很快就被伊希梅尔(Ishmael)所吸引——孤儿、旅行家、流浪者,和我一样,只身一人住在曼哈顿这个孤岛上。所不同的是,伊希梅尔离开了曼哈顿前往南半球,到风大浪猛的远洋航行,而我的行走路线恰恰与他背道而驰。我从南半球的水乡来到了这个伊希梅尔居住的富有动感的城市。我们的探险经历竟如此神奇地相似。
那夜,我梦到了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间正中摆放着一个浴缸,尽头有两扇窗,如一双棱角分明的大眼,直直地瞪着窗外那条涓涓小河轻拍窗台。浴缸就像一艘瓷船,我爬进浴缸,它载着我穿过墙壁,驶向窗外的河流。我什么都没带,只紧紧抱着母亲的泪柏骨灰盒。在梦中,我确信我会找到莉莲、母亲,还有我的父亲——我失去的一切。旅途中,我将实现我所有的梦想。
河流汇入大海,越来越宽广,看得到许多风光旖旎的岛屿,岛上摩天大楼林立。我乘着瓷船漂荡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在这个水上城市间穿行。水道两旁灯塔闪亮。这些亮了灯的窗子标示着危险,水下会有旋涡出现,经过的人会被卷走,消失得无声无息。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会不会,这些岛屿根本就不是什么岛屿,而是我曾经读过的(波哲士作品中的)扎拉坦,那条善于伪装的鲸鱼?我拼命摇桨,但无法控制前进的方向,瓷船朝着既定的方向航行。
浴缸向南航行。我在浴缸里躺了下来,仰望夜空:无垠苍穹被涂上了深深的蓝色,是那种深不可测的蓝,是和母亲的眼睛一样的蓝。城市里的高楼大厦灯火辉煌,映射在天空上,生机勃勃,更加富有魔幻般的魅力。天空中没有星星,却挂着两轮金黄的圆月,漠然地注视着这个世界。一道白色的鱼鳍划过黑压压的水面向我冲来,越来越近,却又蓦地潜到水下,不见了踪迹。
第二天,莉莲仍然不见人影。因为没睡好,我很早就到了拱廊。站在门口等着派克来开门的那一会儿,我又掏出了《白鲸》。这本书让我如饥似渴,不过我想慢慢地读完它。已经来了几位客人。我向站在人行道上的几位常客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拱廊对他们来说意义重大。想到这儿,我心里弥漫起一股强烈的同情。
这几位患了强迫症似的每天必来拱廊报到的顾客无一例外都是男士。他们神经质地认为一天不来就可能错过某本好书,至少会落到其他人的手上。除了书,他们的生活中还有什么呢?每天一大早他们就直奔拱廊,快速翻阅一下堆放在派克的平台旁边新到的书,探索隐匿其间的宝贝。这么做,一方面是占有欲的驱使,另一方面是嫉妒心作祟——我想这两者恰恰是构成任何一种狂热行为的要素。
向熟悉的客人问过早安,我倚靠在书店的窗子上。忽然感到一阵紧张,我把《白鲸》放回背包,转过身把脸贴在不太干净的橱窗玻璃上。
金秋十月,阳光明媚,但书店里面是见不到阳光的,书架中间的走道很暗——两边堆满了各个种类、各个题材的书籍——像我第一天来拱廊时一样,它们让我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