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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庄子与自己抬杠吗(1)

庄子的享受 作者:王蒙


  人们指出,庄子不是没有自相矛盾的悖论:他一方面主张不辩不争,一方面又不停地既辩且争。他一方面主张形若槁木,心如死灰,叫做坐忘--坐在那儿就把世界把外物也把自己忘光了;一方面汪洋恣肆、华美俏丽、巧辩雄辞(我几乎要说他是巧言令色了),张扬个性,宣扬自我,滔滔不绝。
  
  这样的文字不可能是在槁木死灰的状态下写出来的,而只可能是在兴奋自得、摆平万物,越说越对、高昂激扬、甚至是巅峰状态下讲说与论述的。
  
  他一方面主张鄙名薄利,一方面著书立说,洋洋洒洒,堪称得意忘形,包括得意忘形的原意(非贬义)--得其“意”而忘其“形”,正如我们说的得意忘言、神似而非形似、领会精神而不是拘泥条文一样,是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状态,同时也包括贬义,即得意而有所失态,其实这样说也贬不到哪里去,一个人不论多么伟大,总有得意而手舞足蹈、如醉如痴、乃至略显猖狂之时;一方面大讲齐物,一方面又猛批成心(偏见、定势等),如果物真齐了,齐物与聚讼纷纭之间,逍遥与不逍遥、成心与无成心、偏见与无偏见、虚静与浮躁之间,又有什么不可齐而一之、大而化之的?
  
  就以我们前面讲的庄子的拒绝世俗、超越了再超越来说,许由、藐姑射山仙人、 楚狂接舆(李白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都极端嘲笑修齐治平的理想,否定入世入仕立德立功立言的理想,但庄子为什么又写《应帝王》一章,讨论他的帝王乌托邦之大道呢?是不是更应该写一章非帝王、无帝王、至少是忘帝王呢?
  
  李白若真是楚狂接舆之精神上的朋友,就不该有那些“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呐喊与“章台走马著金鞭”之牛皮追忆啦!
  
  其实这样的悖论不仅庄子有,一切全称肯定、全称否定的命题,都是有悖论的。你什么都肯定,那么对于否定你肯定不肯定?你什么都否定,那么对您的否定本身否定不否定?你用正数去乘负数,得出来的数能不是负数即非正数吗?你用负数去乘负数,得出来的数能不是正数即非负数吗?负负得正,负正得负,这本身就是悖论啊。你宣称不相信一切已有的知识结论,那么你自己的这个不相信,能不能被相信呢?叔本华说,读书就是让别人将你的头脑变成他的运动场,鲁迅便说,你听了他的话,就是让叔本华将你的头脑变成了他的运动场。再如我们说任何理论都可能过时,那么“可能过时”这一判断本身何时会过时呢?当这个判断过时以后,是不是“都会过时的判断”、应该被某种判断将永恒不变、永不过时、认识终结、真理停止的判断所替代呢?这不是很可怖吗?其实数学家对于悖论的研究更认真也更精确。例如罗素悖论:一个理发师宣称他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么他该不该给自己理发?给自己理的话,自己就不符合自己设定的理发条件;不给自己理的话,自己就符合给自己理的条件。罗素的这个悖论发现甚至动摇了康托尔的关于无穷大的实有性的理论:过去人们认为无穷大是一个趋势而非实存,但康托尔认为一切数的集合就是无穷大。罗素问,这样的集合本身是否也要求无穷大这个实有数本身参加呢?
  
  再比如说谎悖论,这是很有名的说法:当一个人宣称自己说的一切都是谎言的时候,“我言皆谎”四字是谎言还是真实的话呢?壹·伟大的展翅与逍遥的寝卧-逍遥游
  
  我早就读过关于聪明人战胜暴君的故事:一位暴君规定,任何外乡人到他这里都要回答“他来做什么”的提问,如果回答的是实话,他会被烧死,如果回答谎话,他会被淹死。这天来了一个智者,他答说我是来被淹死的,暴君将无法处置他。你烧死他,证明他是在说谎,你本应淹死他的。你淹死他,证明他说的是实话,你本应烧死他的。
  
  这是认识的一个难题,也正是认识、思维、辩论的一个巨大魅力。你不可能绝对化,绝对化包括将相对主义绝对化,其结果是破绽百出。你不能默不作声,默不作声与其说是代表智慧不如说是代表你压根不存在,包括你的沉默也不存在。你不能滔滔不绝,滔滔不绝只能使你的议论与文字贬值。你不能绝对地脱离世俗,精英意识发展到吹嘘膨胀、识普通人为草芥的地步,你就是十足的讨嫌可笑,如果不说你是大言欺世的骗子的话,同样,你不能绝对地与世俗同流合污,等等。
  
  老子已经有这样的悖论,他一会儿讲“失道而后德”,认为道德规范是丢掉了自然而然的大道后的人为的代用品,一代用就可能假冒伪劣。另一方面他又时而从正面的意义上讲德。如“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等等。当然你可以说,老子认可的德与他要否定的德是两种不同的德,但是老子又如何有根据认定旁人说的德不是应该认同的德,而只有他说的德才德得不得了呢。
  
  再往下: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惠子即惠施,常常在《庄子》一书中被树为对立面,可能事出有因,也可能只是行文的需要,庄子常常虚构各种实有的人物包括仲尼(孔子)、颜回……的并不存在的故事、事迹以及一些其实并不存在的人物。这里的惠子也很善于辞令。他说魏王给了他一粒大葫芦种子,种出来,结了一个大葫芦,容积达到五石。(按,经查网络,先秦至唐,一石等于一斛,折合六千毫升,或谓可容水一百二十斤。)五石,容量是三万毫升。吓死人了。
  
  故而惠子说,这样的大瓠,用它来盛水,它的坚韧与承受力根本举不起这么多水(六百斤嘛)。把它分成两瓣作瓢,没有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么大的瓢来装来盛。这样的大葫芦实无用处,我只好把它打碎抛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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