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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庄子与自己抬杠吗(2)

庄子的享受 作者:王蒙


  惠子就是这样讥刺庄子的大而玄的高论的。
  
  庄子怎么办呢?他的回答仍然是一如既往地压惠子一头: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
  
  庄子的答辩仍然是文学性、寓言性的。他说您也太不会用大物件、大道理啦。这就像宋人有用秘方制作的润肤药品,这种药用了,手就不会皴裂,于是那里的人得以世世代代地从事洗衣业,因为他们不怕手因洗衣过度受刺激而皴裂。对于那里的人来说,润肤良药意味着可以世世代代地做洗衣从业人员。
  
  客闻之,请买其方以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
  
  有个外来者,听说此事,出价“百金”(一百两或一百锞黄金吧?)购买这个秘方--知识产权。宋人商量,我们洗衣,年收入不过数金,是个位数字,现在一家伙就得到了三位数字,值!成交吧!此人获得秘方后找到了吴王,吴王让他带领吴军攻打越国,越国多水,打仗就要水战,吴军打胜了,原因之一在于他们没有因为水战而弄皴了手(不裂手就能战胜,是不是也有点小儿科)。此人乃获封赏,裂土封侯。你瞧,秘方在他这里,他就直上青云,被赏封为贵族。而在宋人那里,最多只是用来洗衣服。这就看你会不会大材大用乃至小材大用啦。
  
  这一段绝妙的文字与故事,前半段关于护肤药品的小用洴澼--洗衣与如何大用--成为战地后勤预防类药物、变成军用物资,写得有论辩力,但是太实在了,反而不可信。裂地封侯与继续浣洗的对比,用庄学观点看相当庸俗,这干脆是企业管理商业盈利的计较。其实按照庄学观点,应该嘲骂那位将护肤剂卖于军事用途的人,应该写他的不得善终;同时应该歌颂的是那些安于漂洗的安时顺命的劳动人民。他们完全符合栖只求一枝,饮只求一腹的大道。时至今日,从审美与环保即守护大地的观点看,用于洗衣也比用于作战好得多。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这是全书的亮点之一,你既然有大瓠,何不以五石之瓠做成大樽,浮于江湖,善哉,壮哉,美哉,妙哉,悲哉!你怎么还会为大瓠无用而发愁?你未免太死心眼儿了(心眼让蓬草给堵死了)吧?
  
  庄子的想象力当然远远超过了向他发难的惠施。但惠施谈的是实用,是操作性概念,而庄子谈的是想象,是浪漫性抒情。虽然此情阔大张扬,无边无际,优哉游哉,其乐何如,以浪漫辩务实,仍会有诡辩的嫌疑。浮于江湖,偶一为之或有可能,将之视为大瓠的用途,技术性问题恐怕太多。惠子已经预设,大瓠脆而不坚,舀不起那么多水,难道就经得住一两个活人?它能保证浮游于江湖的首要要求--安全吗?也许庄子有很好的水性?楚文化嘛,楚地人不像北方人那样多为旱鸭子。水性不好的人不可能想象这种浮于江湖的办法。
  
  它还使我想起后世李白所写“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颇受庄子的影响,自由、逍遥、孤独、空茫,接近于消失在地平线上。这又怎么能不让人为庄周与李白而感到悲凉呢?
  
  然而很美。用粉丝们对张爱玲的说法,叫做“凄美”。浮游江湖的阅读审美性能,大大超越了思辨功能,更不具备实践性。它同样是哲学为人类的困境寻找答案的无力与美丽的空话果实。正如王国维感叹--“世上的哲学,可爱的多不可信,可信的多不可爱”,说大瓠无用,可信,但不可爱。乘瓠浮游也好,散发弄扁舟也好,可爱,不可信。是想象中的水中月梦中花,不是真实的月与花。
  
  顺便说一下,只是浮于江湖,却没有提浮于沧海、浮于太空。毕竟是几千年前的生产力啊,人类诸君,虽然是以有涯逐无涯,殆矣,危险得很,但诸君的努力也还是有进步有趣味有价值,即值得“逐”一“逐”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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