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同样绊住了春天的脚步,已经是四月天了,该是竹竿上绑个铁钩子勾下嫩黄的榆钱,用面粉缠了,蒸滑嫩的“裹乱”吃的时节了,南无村各家院子里那些幸存的大树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光秃秃张牙舞爪地丑到不能看,就像满天都是作势要取人命的鬼爪子--树叶早在刚一露头的时候就被人搭着梯子掐去吃了。杨树皮太苦,槐树皮太硬,桐树皮都说有毒,还能体面地站在那里,榆树最恓惶,早被剥了个精光,赤条条白花花站在那里,像个脑子有病的女人一样展览自己的身体。村外的树干脆都没影了,早被伐倒拉到西北边的山里去,塞进了炼钢的土高炉。野地里再没能吃的草,味道熏人的洋蒿和阔叶的“刺疙瘩草”披着灰尘倔倔地长得茂盛,浑身毛刺的蛇蔓子一条根就可以长出半亩地的叶蔓,覆盖着所有的沟渠,成为这饥馑的年月里大牲口赖以糊口的草料。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到叫花子门前哭恓惶。大清早,十字路口的井台上就站着三个外乡人--一看就是外乡人,本地人别说大清早出来了,大天白日一家子都把脊梁贴在炕席上不敢动,一动胃里就难受得要命,--一个老汉,一个婆婆子,还有一个大闺女。老汉弓腰驼背,傻子似的站着,旧军装的背上已经晒成了白色,绕着一圈一圈地图一样的汗渍子,两只袖口都烂成了条条缕缕,不知道是荆棘挂的还是遇上过吃人的恶狗,旧军帽的帽圈已经被头油浸成了黑色,帽檐像一片干枯的梧桐树叶一样向下卷曲成筒状,看不见眼睛和鼻子,帽檐下就是几层褶子,褶子接着是一蓬浓密的胡子,胡子里布满了不知道是虱子还是草籽的星星点点,胡子下是上翘的尖下巴,明显还是个“地包天”。婆婆子在地上坐着,头埋在肘弯里,看不见脸,头上包着棕色的头巾,那头巾的包法,是河南人才会的样式。大闺女蹲在她妈身后,脸上全是黑垢,看不见模样好坏,只见胸脯饱满把衣服前面的扣子都要撑开了,肥满的屁股下压着的大腿也很壮硕,在土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干瘪灰暗的年月,她的健壮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他们一家三口在南无村的井台上一直站到太阳把身上晒得燥热发痒,才看到一个小娃娃慢腾腾从空荡荡的村街上走来,在阒无人迹的村落里比夜晚坟地里的鬼影还瘆人。那女娃子瞪着眼睛盯着那身影越来越近,到了跟前一看,不是个娃娃,是个矮子,她忍不住“嘎”一声就笑了,这笑声惊醒了她的父母,两个老的都睁开了眼睛,老汉像诈了尸,径直迎上去搭话。也是他运气好,矮子七星在部队当过兵,战友里河南人很多,河南话还能听个七七八八,仰着头眨巴了半天眼睛,听出来这个老汉是逃难过来的,要找村里的“干部”落户。矮子是个热心人,这要搁在平常年月,他肯定会告诉老汉自己就是“干部”,还会亲自领着他去找老支书,可是现在自家炕上两个娃娃还在饿得哭,媳妇子兰英旗杆高的人硬是挤不出一滴奶来,矮子是硬从炕上爬起来,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心急火燎地要去河边的土圪塄上挖芦苇根,--这个季节有种小个子的旱地苇草的根鲜嫩甜蜜,回来捣成糊糊娃娃很爱吃。实在是心里有事情,矮子就把自家住的那条巷子指给老汉,告诉他老支书就是巷子口第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