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圪塄上早被挖满了坑,让矮子想起在部队的时候拉练时挖的单兵掩体,矮子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现在走在遍地是坑的河沿上,就觉得这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却比枪炮轰鸣的战场更瘆人。挖出的土堆上被太阳晒出了白色的盐碱花,他弯下腰,几乎把脸贴到了土上,寻找着带刺的灌木下可能漏网的草芽。这时他听到背后的水面上“啪”地响了一声,赶紧直起腰回过头去朝下面望,一层鸡皮疙瘩从后背直滚到黝黑的两颊,那些不能吃的苇草站在河底,用锋利的叶子划开柔软的水面,阳光在水波上跳跃,跳进人的眼睛里生疼生疼,岸边漂浮着墨绿色的“蛤蟆被子”--腐烂的藻类。矮子知道那些饿死的小娃娃都被裹个油布扔到了河里,他们已经死了,更加没有力气在河面上跳跃。他把脑海里浮起的一个侥幸的念头摇了出去,又弯下腰来。还没低下头,他又听到一声,这声音在空旷无风的河谷里被放大了几万倍,冲击得矮子鼓膜发疼,他再次回过头去朝下望,同时听到一连串“啵啵啵”的泡沫破裂的声音。矮子的心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他连滚带爬地从十几米高的土圪塄上溜到了河滩上,刚刚站起来,就借助阳光的反射看到了那条正在稀疏尖锐的苇草叶子下的黑色淤泥上拼命向河水跳跃的白鲢,同时他闻到了浓得呛鼻子的鱼腥味。矮子扑过去,向那条白鲢伸出两只爪子,把它和一把淤泥一起抓起来,死命地摁到胸前的衣襟上。那一刻阳光寂静明亮,矮子觉得这条鱼就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不由全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看到脚下不远处有一个面盆大小的深水坑,里面的水在冒着细密的白泡。小时候的捉鱼经验告诉他,这条白鲢不是老天爷给的,它原本藏在这个水坑里逃过了饥饿的人们对这条河的洗劫,可是时间长了,坑里的水被雨水带来的泥土和草叶弄得浑浊不堪,它无法呼吸,就想跳出来回到河里去,没想到劫数难逃,让矮子捡了个便宜。矮子知道白鲢一般都是一对一对的,就把脚上的鞋踢掉,光脚在泥里踩了个窝窝,把这条不足一拃长的白鲢放进去,拾起鞋来反扣住。矮子蹲在温暖的淤泥里,脚指头无比舒服的感觉让他想到跟兰英结婚第一天晚上的美好经验,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碰过她了,好在土匪长盛也饿得贴在炕上动不了窝,他俩有阵子没在一起鬼混了,矮子觉得兰英还算有些良心。他重重地叹口气,似乎原谅了她带给他难以言说的羞辱。他蹲下来,把两只袖子挽到肩窝,双臂都伸进深水坑里,给家里那三个命比自己金贵的人打捞着活下去的希望。
坑并不太深,可矮子的胳膊太短,他摸不到另外那条白鲢,太阳晒得头发上像着了火,矮子怕家里等得心急,索性脱下另一只鞋,用鞋壳往外淘水,直到那条白鲢露出刀刃一样的脊背,他把头钻进坑里去,捉住了它。就在准备起来时,脚下一滑,把半个人都栽了进去,世界一下子变得黑暗而狭窄,阳光仿佛只是刚才梦中的事情,矮子心说坏了,这回要跟着去地下孝顺爹妈了。知道叫人也没用,只能拼命挣扎,心里感到了绝望带来的无比巨大的寂静,浑身的血都向脑袋上灌,眼珠子都要憋出来了,心里咒骂着:“日你妈我还不能死,家里好几口子哩!”好在还有一只手在外面,坑也不是太宽,半只膀子卡在外面,在坑里转了不知多少圈,矮子就势翻了个身,竟然出来了。躺在那里,背上单薄的衣服被草尖刺透了,像针扎一样,但是接着淤泥就传递来阳光的温暖,淤泥里死鱼化成的银色鱼油花泛着紫光,像扭动的光环围绕着矮子的身体,他手里死死地捏着那条扭动的白鲢,望着浅蓝的天空,那里正有一片云,像是两条巨大的白鲢头尾相连在无边无际的水里游着。巨大的河谷在蓝天下壁立千仞,两岸被挖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让矮子领略到它原始的宏阔和苍凉。从小到大,矮子都没在人前觉得自己多么渺小,他的心里其实是很自尊的,但是此刻躺在这数百米宽数十米深更不知多么长的河谷里,矮子觉得自己比一粒尘土还要轻,还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