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们天没黑就帮着来拾柴火,追逐、打架、哭闹,煮肉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能跑动的都来了,围着两口大锅里三圈外三圈坐满了打麦场,锅底熊熊的火光让每个人脸上都跳跃着兴奋的阴影,越来越浓的肉味把人们心里搅得不安,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拉呱更夸大了这种亢奋的氛围,人人都像喝上酒一样忘乎所以。车把势嘉成自然成为中心人物,他高高坐在一个青石碌碡上,低声地给围着他的几个光棍儿讲述中午看到的“稀古景儿”。恰好那边矮子七星正和银娃蹲在一起说话,光棍们就冲他们喊:“喂,你俩‘连襟儿’真亲热啊!”矮子是老实人,软弱,不惹人,银娃二杆子,却搞不清怎么回事,就都没理他们。光棍儿们又喊长盛:“土匪,土匪你过来!”长盛假装板着脸走过来呵斥他们:“再胡叫唤,把你们的鸡巴都割了!”光棍们指指矮子和银娃,问长盛:“那俩人叫你哩,你不过去?”长盛装糊涂:“多会儿叫我呢?我过去干啥?”光棍们说:“你们三个是挑担啊,交流交流经验么!”起哄要把长盛往那边推,长盛抬起脚作势要踢,吓退他们,看嘉成一眼说:“别胡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闹不好要出人命!”
娃娃们争抢着把捡到的树枝、秸秆都丢到火里去,熊熊的火光把头顶的夜空都烤红了,锅底的火星纷飞,慢慢地飘上天空,变成了满天星斗。部队营房吹熄灯号前,前几年管食堂的鸿福老汉迈着罗圈腿过来,把烧着的两根大劈柴抽出来,塞到死灰里面去。木杆子上挑起了两盏马灯,要分肉了,说闲话的人都站了起来,向着两口大锅和剁肉的木墩聚拢,各人带的五花八门的家伙什儿,锅碗瓢盆,都叮叮当当地敲成一片。汉子家保持身份,除了锅边帮忙的,都远远地站着,排队的都是妇女和娃娃,梅子后面是兰英,兰英后面是银娃的媳妇荷花。梅子是老支书的儿媳妇,端上肉盆不走,小声叮嘱鸿福老汉:“叔,兰英家里有奶娃娃,肉里别有骨头啊,汤汤从锅底舀。”鸿福老汉没吭气,但是照做了,--他原本就和矮子的爹是结拜兄弟。荷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兰英还没转身,她就把一只铅铁盆戳到鸿福老汉脸前,用半生不熟的当地话说:“我和她一样!”鸿福老汉嘴上说:“一样?你要奶谁家的娃娃?”一疙瘩肉扔到她端的盆子里,锅里撇勺汤叫她快走。荷花一眼看到肉里有块骨头碴子,就势一反手,“咣当”又倒回锅里去,汤水溅了鸿福老汉一脸,老汉一下直起了驼背,吹着胡子瞪着眼骂:“哪里来的外乡蛮子,跑到南无村来撒野,想吃吃,不想吃爬得远远去!”老汉用手里的马勺把大铁锅的锅边敲得“当当”响。那媳妇子一着急,当地话也不会说了,家乡话也不会说了,扔下盆子就去解裤带。暗地里冲过个人来,一把推倒她,骑在身下一手揪起头发,一手“噼噼啪啪”抽起了耳光,媳妇子像杀猪一样嘶叫起来。大伙儿看清是银娃打媳妇,七手八脚把他拉起来,银娃不依不饶地骂自家媳妇:“日你妈就知道解裤带,就知道脱裤子,老子娶了你个南蛮子,跟上你把先人都丢尽了!”
那媳妇子滚来滚去撒泼,弄到浑身是土,头发里缠着麦秸梗,突然止住了哭声,一骨碌坐起来指着兰英叫:“你看什么热闹,你们干部家的穿一条裤子,汤都要比别人喝得稠一些,不是我你们谁能吃上这肉?!”嘉成和长盛听见媳妇子要露底,紧着从人群里往后缩,幸好大伙都听不明白荷花的河南话是个什么意思。兰英压根没想到她会冲着自己来,一时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荷花质问:“你说谁是干部家的?我要也算干部家的,你大伯子金娃是不是干部?”荷花站起来,冷笑道:“不是干部家的,搞什么特殊化!”梅子帮腔骂她:“你有良心吗,干部怎么惹你了,不是人家七星,你们这些流窜能留到这村里?!”荷花到底理亏,也不敢太招惹支书儿媳妇,却无理强三分,指着兰英说:“拔麦蒿那天你偷麦穗了,我看到你了,你偷着搓麦穗吃,还在胳肢窝下夹了一把回去,--你敢说没有吗?”她这一溜儿话完全是家乡方言,但是这回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兰英哪里受过这样污蔑,瞪着她说不出话来,抱着汤盆只是发抖。梅子抱住她骂荷花:“你别胡放屁,兰英那天夹的是麦石榴,给秀娟带的。我一直和她在一起,我没看见她搓麦穗吃,你在什么鬼窝子里看见的?你哪只眼睛看见的?”这时兰英缓过劲来了,挣开梅子,把那一盆连汤带肉都给荷花身上扣了过去,荷花鬼叫着蹿起来就跑,兰英闷着声在后面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