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没有下地,点着马灯在大队部里思谋盖集体房的事情,社员们都不愿参加,靠金娃一家子打土坯,猴年马月才能打够三间房子的土坯,再说,那也不能体现是集体建房啊。直到月上中天,老支书还在队部里想事情,社员们连夜收秋,老汉也不好自己回家去睡觉。毕竟人老了,倦意一阵一阵袭来,电话铃猛然响了,抓起来一听,是公社紧急通知,张书记连夜召开各村干部大会,要求支书和生产队长都参加。
老汉把马灯挂在自行车把上,披着褂子骑上去,一片昏黄的灯光晃晃悠悠来到了地里。队长柱儿正挥汗如雨地抡着小头剜玉米,屁股后面婆娘喊他,指着那边小路上低声说:“你看,有鬼火飘过来了。”柱儿扭头一看,也吓了一跳,幸亏干活的人多,还不是很害怕,杵在那里看着那团飘飘悠悠的火光近了,原来是老支书,柱儿心里就是“咯噔”一下:怎么月光明晃晃,就看不清他个人?路上连个草叶都能看见,老汉点个马灯干什么?他心里觉得怪,可没有吭气。老支书下了车说:“快,柱儿,公社紧急开会。”柱儿二话不说,披上衣服,接过车把来骑上,老汉坐在后面车架上,车子歪歪扭扭,向着公社驶去。
进了公社大门,通讯员说会场在露天舞台院子里,两个人又赶到那里,一看各村的支书、队长都到了,张书记和公社的领导已经坐在了舞台上。舞台顶上点着几盏电石灯,这种尖嘴铁壳子的灯,把几块电石泡进水里去,就从尖嘴喷出“嘶嘶”的白光,味道比化肥还刺鼻,像焊光一样亮,照得一片雪白。他俩刚找条板凳坐下来,主席台上的扩大器就发出尖利的哨音,张书记连个开场白也没说,先厉声喊着老支书的名字,叫他上台去。老支书没听清,问左右的人:“叫谁呢?”柱儿赶紧推推他说:“张书记点名叫你上去哩!”老汉就觉得大事不好,抖抖肩头披的褂子,走上舞台。雪亮的电石灯刺得他的老花眼睁不开,只听张书记大声喝道:“站好,说,你想干什么?”没等老汉明白过来,一阵下雹子似的批评劈头盖脸砸下来,夹杂着电闪雷鸣。老汉羞愤难当,咬紧牙关把头低下来。原来南无村的社员趁夜收秋,被邻村巡田的民兵发现了,回去给本村一汇报,那个村也组织社员连夜收秋,南无村的人以为很秘密的事情,小半夜时间方圆几个村庄都开始照猫画虎。有人向公社打了小报告,张书记一听雷霆震怒,竟敢破坏全公社“学大寨大会战”,这还了得!马上通知紧急召开各村干部大会,要杀一儆百,抓南无村的反面典型。张书记把火气发完,天就亮了,散会后,老支书站在台上连腿都迈不开了,柱儿上去搀他,小伙子哭着说:“他们这是干什么呢,理由也不让说,这不是开批判会哩嘛!”老汉闭起眼睛说:“先回,先回吧。这一夜秋也收差不多了,只要不耽搁种麦子,死了也值得。”
连气带累,老汉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矮子来挑水,老支书披着褂子站在屋门口说:“七星,你去趟柱儿家,把他叫来我有事。”矮子刚把桶挂在辘轳上,搁井台上就去了。柱儿腿长,先来了,老支书说:“咱俩去趟部队,跟团长、政委说件事情。”柱儿说:“你歇歇,有啥事我去跑。”老汉说:“你骑车子,带上我就行。”
从部队回来,两人又去了大队部,老汉让人把金娃叫来说:“盖集体房之前,先要把土坯弄下,知道你们人手不够,我和柱儿找过团长和政委了,人家同意把营房外那个顶子漏了的大库房叫咱拆了,木料、土坯都还能用;反正眼下嘉成他们几个人赶着牲口翻地,劳力都闲着,咱抽空盖集体房吧,你回去召集人,咱们今天就去卸仓库的土坯墙。”金娃走后,柱儿说:“叔,你回去歇着吧,我和金娃带人去就行。”老汉抽着旱烟锅摇摇头:“我跟上去看看,你们娃娃家没经验,怕出什么事情。”
银娃带着人搭着梯子爬上去,先顺着两根长竹竿把仓库顶上的瓦片都溜下来,再把椽子都撺下来,把木料堆在一边,又提着铁镐去挖山墙根,打算刨出一道凹槽来,站一排人过去推住墙悠,用巧劲儿让墙倒那边去,再把完整的土坯一块块垒起来。银娃提着铁镐刨出凹槽,几个人扶住墙悠着,老支书在一边指挥,看到他们人手不够,老汉就过去帮把手。也许是库房山墙太高了,正悠着,下半堵墙向外倒去,上半堵墙却弯了回来,有人大喊一声:“塌啦,快跑!”大伙儿都跳开去,老支书腿脚不好,只见一片阴影像捉鸡的鹞子翅膀从天而降。
“轰隆”一声巨响,腾起漫天烟尘,等尘埃落定,露出灰头土脸的一群人,柱儿发现不见了老支书,叫声“哎呀”,就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