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例说,1937年上海的著名花脸金少山自己挑班进京,就是由外城的两个戏园子各唱两场全都客满开始的。这个“起笔”为什么好?首先是戏码“对路”,才使他连续获得四个满堂。这让他多少有些忘乎所以,于是在挺进内城的第一场,派了《法门寺》这样一出至少是不适合他金少山演唱的戏。结果呢,预先卖票只卖出去四五十张。金看到这情形,才知道内城的戏“不容易唱”,只好回戏了。的确,外城看戏者多随意,商人多,晚上吃饭请客的多,吃完了饭,没其他事,就看戏吧!至于看什么戏,对大多数人无所谓。这个戏园子满座了,就换一个,看谁与看什么剧目都行。只要演员卖力气,就知足了。内城看戏的多是文人,幕僚阶层的也多,对什么戏有什么看点,观众是一清二楚的。至于他金少山在外城的成绩,内城人是了如指掌的--他是个好铜锤,而不是好架子花,同时海派作风还相当严重。根据这些特点,他居然还敢贴出《法门寺》这样的戏码来戏耍我们北京人!就在预售出的这三四十张票的观众中,有不少人就是憋着一股气来找麻烦的。北京人什么戏什么角没见过,要是不对劲儿的话,什么样的倒好--我们也都敢叫!等知道了这些情况,金少山更知道内城如果预售情况不佳,现场可没有那么多人临时会进入戏园子的。鉴于这种情况,他明智地回戏了。而且这出《法门寺》,他在此后的大半辈子也再没唱过。
说起戏园子,年轻读者或许还不明白它与今天的剧场有什么区别。在1937年之前的北京外城,那十个演出场所都属于戏园子。这里打算对其中的广和楼“这一个”戏园子,作广义与狭义的两种解释。说“广义”,是指当时的观众并不是单纯就戏论戏,他们进戏园子之前,很可能就玩了很一阵子呢,可以先到前门吃饭、购物、洗澡等,看完戏或许还不肯回家,继续在前门这个超级的销金窟中“潇洒”。广和楼的地理位置很好,就在前门外东侧的肉市,门口有许多卖小吃的摊贩在兜揽生意,叫卖声和小吃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在戏园子的右侧,有一个非常大的尿池子,无论观众还是演员,一旦感到“内急”,都立刻跑向那里,撩开裤子就向其中“直射水龙”。袁世海向我讲过,吴祖光1936年写过一篇《广和楼的捧角家》的文章,其中也仔细描述过:许多没多少钱的戏迷,是从小吃摊上点了一两样东西,叫小贩送进后台,直接送给自己喜欢的那个演员。有钱的戏迷则在认识了演员之后,一方面在演出过程中高声喊好,还在演出结束后请演员到饭馆吃饭,广和楼前门就有全聚德等一大批馆子,到哪儿去都方便。再说“狭义”,广和楼的舞台是三面突出来的,演员一登台,就要照顾三面的观众。观众进入戏园子,也不是全神贯注看的,他可以与邻座聊天,可以吃花生嗑瓜子,甚至还可以大声说话。
只有当台上主演做主要的演唱时,台下才暂时静下来听唱。唱好了,可以打雷般喝彩;唱得不如意,可以喊倒彩把演员轰下台。作为喊倒彩,也是当时观众的一种正常的发泄。当时,在广和楼演出的主要是“富连成”科班,他们多是小演员,住在虎坊桥,每天定时穿着统一服装,排队走路进入前外大街,在路人的注视和指指点点中进入戏园子。有不少他们的同龄人熟识和景仰他们,这些看戏的人也进入了广和楼,经常是在既定位置上一坐多年。演员成长了,台下的观众也成长了。
谭鑫培在1917年去世,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尽管最有名的两位男旦梅兰芳与程砚秋先后离开北京的舞台,但京戏在北京的气势仍然不减,杨小楼、余叔岩、尚小云、荀慧生等仍在那里全力支撑,仍然使得京城戏迷如醉如痴。 章诒和在《伶人往事》中说:“张伯驹最为得意的,就是名伶傍他唱戏的事了。……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程继先饰马岱,陈香云饰司马懿,钱宝森饰张郃,他饰诸葛亮的《空城计》。这出戏是张伯驹四十寿辰,余叔岩倡议为河南旱灾募捐的义演。前面的戏码依次是:郭春山《回营打围》,程继先《临江会》,魏莲芳(因梅兰芳在沪改由魏演)《女起解》,王凤卿《鱼肠剑》,杨小楼、钱宝森《英雄会》,小翠花、王福山《丑荣归》。我说:‘你和这些人同台演戏,一定很轰动吧?’‘报纸登出戏码来,便轰动了。演出可谓极一时之盛。’张伯驹那张不易呈现喜怒哀乐的脸,流露出兴奋之色。时隔数十载的一场戏,说起来有如品嚼刚刚上市的时新小菜一样,鲜美无比。演出后,章士钊特做打油诗云:‘坐在头排看空城,不知守城是何人。’这两句玩笑诗连同那晚演出的盛况,令张伯驹陶醉了一辈子。他自己亦做诗为记:羽扇纶巾饰卧龙,帐前四将镇威风,惊人一曲空城计,直到高天尺五峰。”偏巧就在1937年正月,北京一位相当有名的票友张伯驹,刚好要过四十岁生日。
张是北京最大的票友之一,平时经常向余叔岩请教,并与其他诸多名伶全都“有交情”。再者,他在文化和文物上均属“多面手”,个人财力也相当雄厚。此外还有一桩传说,传说此前他曾去南京求见蒋介石,希望能够同意由他张伯驹牵头来做抢救全国文物的工作。不料,他在南京等了许久,但蒋就是托词不见。这样,让他感到很没面子,于是就想借助办生日的堂会来“哄一下”,让蒋看看自己在故国故都与故文化方面有多大的影响。于是,他曾以朋友身份当面请余叔岩支持自己办堂会,准备唱一出全本的《空城计》,自己在其中扮演主角诸葛亮,请余委屈一下,担任配角王平。余内心本不乐意,但面子上不能不答应,但又以进为退,反倒建议张把杨小楼也网罗进来,担当马谡一角。张伯驹很高兴,以为这事如果办成,就能成就梨园一桩还没有过的盛举。 但私下里有人告诉张,说这是余故意“使坏”,因为如果杨不答应,他余叔岩也就“顺坡下”了。张并不动怒,反而让有能力的人到杨那里“说项”,因为知道杨有唱文戏的瘾,于是就从这里开刀,说了许多让杨很上瘾的话。结果,杨被张这里的人顺利“拿下”,于是余那里再没有托词说不演了。张这里再接再厉,又请到几位前辈的名家为自己担任配演。唯一的遗恨,就是没能说动金少山来担任戏中的司马懿。这样的大合作戏,终于如期上演,杨小楼与余叔岩全都用力演出,配角大大超过了主角。演出时还拍摄了电影,这是难得的京戏史料。只可惜后来几经转手,这段影片的下落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