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2月,杨小楼以六十一岁的年纪在北京逝世。这对梨园有很大影响,梅兰芳远在上海,程砚秋躲在西郊的青龙桥种地,梨园中人物虽然不少,但真有梅、程那样大的“气候”的人则不多。杨小楼的丧事办得很大,首先是张伯驹很帮忙。上次演完《空城计》,张就送了杨一部汽车,这次人去世了,先送了三千元的赙仪赙仪,按许慎《说文解字》的说法,是帮助的意思。南朝时期的顾野王,在他的《玉篇》中,更加明确地解释为“以财助丧也”。任凤霞所著《一代名士张伯驹》中写到:这一年,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杨小楼病逝。杨的女婿刘砚芳请伯驹为其岳父题主。旧时丧礼,最重题主一事,请到科甲为鸿题官,那也是很荣耀的。襄题也须请科甲中翰林、进士、举人担任。赞礼请秀才就可以了。题主仪式是在停灵期间择吉日进行。成主要先期备好一个“神主匣”,请文人秀才写就“内函”、“外函”。
同时写上应有的官衔,如“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赐进士出身某府君之神主”。只“主”字空一点,写成“王”字,留待点主官点主。……张伯驹素看重友谊,他答应了刘砚芳的请求。伯驹请傅增湘为鸿题,傅是翰林,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又请会元陆彤士、进士陈宗蕃为襄题。旧京出殡扬纸钱的风俗,始自晚清。《旧都文物略》:《杂事备》载:“舁殡出门,预上秫秸扎架,广方数尺,遍黏纸钱,临起杠时,举火焚架,绷弓一断,喷出无数纸钱,借风空冲云际,谓之‘买路钱’。 后来为了预防火灾,改为专人手持大叠纸钱,沿途扔之,其高骞数丈,散若蝴蝶,蹁跹回旋,纷然徐下。”,还特别礼聘,请一位老翰林为杨小楼“点主”,这在当时梨园老辈当中的丧礼中,是一件难得的殊荣。送葬选用了六十四人大杠抬棺轿,一切装裹极其隆重。最有特点的是,重新请出了“一撮毛”来为老爷子撒纸钱。
“一撮毛”本是撒纸钱中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他在平时挣够了钱,本已告老不干这行了。这次,是杨老板的家人特地找到他,请他务必出来“帮一帮”。他一想,杨老板是何等人物,如能为他再伺候上一场,自然也是我的脸面。于是,他沿路撒来格外卖力,把平生能撒的花样悉数表演出来了。说实话,路人当中也有一部分人是专程为“一撮毛”而捧场的。再,就是其时人在北京的京戏名家几乎全部到场。因为在当时,杨小楼是京戏前辈中的最风光者,能够为他送葬,应该视为是自己的最大荣誉。送葬队伍走一路,围观的路人看一路,因为这“不化装”的名家大集合,平时是花钱也看不到的。其中最惹眼的是著名花旦筱翠花,他平时善于扮演一些或风骚或凶狠的妇女,此刻他穿着一件藕荷色的长衫,一手举香,一手拿块紫色的大手帕,看见熟人,就用手帕捂住嘴,嫣然一笑,很招惹人。他不是故意的,只是职业和行当习惯。路人们纷纷说,筱老板哪儿是送葬呢,他如同还在台上表演其拿手戏《双铃记》中的主角赵玉儿的那一颦一笑呢!
对于杨老板的去世,曾有京戏前辈这样评论:“杨老板去了,京戏最好的好时候,也就跟着去了。”这在我们神游故国的时候,也算是一种说法吧。我在拙作《梅兰芳》三部曲当中,则采用了新的说法:杨老板之去世,确实标志着京戏的一个时代的结束;当后来抗日获得胜利,梅兰芳重新出台,由昆曲又转回了京戏,是梅兰芳又开始了一个京戏的新时代。
上边不过讲述了京戏时期的几则轶事,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人们走在大街上,迎面遇到一急匆匆的人,你问:“您干什么去?”他回答:“听戏!”而绝对不会这样回答:“我看戏去。”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许多地方戏陆续进京献演,慢慢地这“剧”那“剧”就叫开了。比如说,北京最土的剧是评戏,也叫“蹦蹦”来着,很快它就升了格,叫“评剧”了。相比之下,京戏的同业人员怎能不急?于是,京戏的名称自然消亡,而京剧的名字也就形成。
现在,咱们大略谈谈京戏与京剧的区别,以及京戏如何发展成为京剧的简单过程。京戏,是这种艺术的一种原始阶段,它有简陋的一面,但又带有原生态的优美。它的舞台是向外突出的,呈“凸”字形。舞台灯光很简单,主要以大白光从上边散射下来。戏台上布景简单,一桌二椅,每件东西都可以多用。踩着椅子上桌子,桌子上就是山岳,也可以是桥梁或云端。更重要的是演员心态闲散,当然要尽可能进入剧情,但往往是最有名的演员,有时也会出戏。据说马连良有一次演《甘露寺》,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戏,就与同台的演太后的演员李多奎聊天。马轻叫:“二哥。”对方回答也轻:“哎。”“中午吃的什么?”回答:“饺子。”“什么馅儿的?”“……”李多爷(这是梨园后辈对他的尊称)正想着,这时该他张嘴了,因为这一走神儿,把戏词忘了。
在京戏阶段,演员的表演是松弛的,一场大戏不能从头到尾紧张到底。越是名家,就越懂得自己的重点在哪里。在重要处铆上,使劲儿给观众那么一下子,观众就感戴已极。至于不那么重要的地方,自己就如行云流水,轻松而过。而观众呢,进戏园子的目的也就是欣赏主要演员的那一两下子来的。有了这一两下子,今天就算不白来。所以过去有这样的说法,比如听裘盛戎的《铡美案》,票价一元,而裘唱的“包龙图打座在开封府”这一句倒板,只要裘用心唱了,这一句就值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