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早听得一阵铜锣声自远而近,来人在巷口就放开喉咙唱道,乔老爷文烨高中第三十八名举人。
这回是乔妈妈笑了,说道,我养的儿子,我还能不晓得!老大既能中了,老二是一定中的。
李先生说的是一节佳话,叫作“朱夫人慧眼择佳婿”。
想当年,乔家兄弟未发达的时候,双双在人家坐馆。哥哥乔文秋进学后,被锦绣坊卢家请去教两个公子,七八年教下来,十五六岁的人,也才把墨研黑了,字写方了。不过卢家本不指望儿子金榜题名,只希图能学会规矩做人,所以年年续聘,认定的是乔文秋人品端正。弟弟乔文烨教的是朱氏家塾。这朱家就住在北门桥东,莲花桥畔,与鸡鹅巷乔家,相隔不过一箭之遥。然而朱家是当朝官宦世家,钟鸣鼎食的金陵巨族,乔家乃寒门小户,所以两家虽谊属近邻,原先并无来往。
这朱家待西席夫子却极厚。朱家老爷远在云南布政司任上,每有家信,必有附言问候到乔先生。家中老夫人主政,先生的午餐是定规的,可每日的晚餐,也必留乔先生用罢才让回家,顿顿两荤两素一汤,且令管家作陪。乔先生每年的束修之外,逢年过节,又必定另具敬仪。投桃报李,乔文烨教授朱家一族里十来个学童,自然格外尽心。他设馆五年,朱家已经中出了三个秀才。
这年正当大比之期,八月乡试,乔文烨在七月里借暑热放学,就告了假回家,专心温课。这是人家的前程大事,朱家照例允准,老夫人还特别说了一番勉励的话语。乔文烨八月初七随兄长进场,至十五日三场考毕,尽管心中颇为得意,也明白谋事虽在人,成事尚在天,运命难料,故此平心静气,仍回朱家去教授学童。
不料乔家合当发迹,这年乡试,兄弟俩双双折桂,轰动了金陵城。朱家得讯,竟封了二百两银子的贺仪,让管家送上门来。这要相当于乔文烨坐馆十几年的束修。乔文烨禀告母亲和兄长,都觉得不能无端受人如此重礼。现摆着乔文秋的东主卢家,金陵云锦业的巨富,皇宫里头都用着他家的锦缎,也只送了十两银子的贺礼。乔妈妈遂命乔文烨上门拜辞。朱家老夫人料他必来,已经请好了娘家舅爷在候着他,在书房中单摆一席为他庆贺,酒桌上漏出口风,原来是朱老夫人有意,要把小孙女许配给乔先生为妻。
乔文烨喜出望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素知朱家这位老夫人,不惟生性爱才,而且自己就是位才女。她早年曾拜在随园袁子才先生门下,诗心明慧,十九岁上印成一部《疏影集》,至今犹在人口边;出阁后相夫教子,子女长成,复以教孙女吟咏为乐。而众孙女之中,最得老夫人宠爱的,就是这位小孙女,才貌双全的名声,早在金陵世家间流传。乔文烨常年出入朱家,焉能不闻?虽拘于礼法,至今无缘一睹芳颜;但朱小姐的诗文手泽,乔文烨却有缘拜识。那是由其兄长携出,请乔先生品评的。尽管朱公子未言明系何人所作,那一种温香的诗笺,那一笔清丽的小楷,那一缕纤巧的文思,一望可知必出于聪颖少女之手。乔文烨的诗文,被老夫人索了去看更是常事,想来也会落在朱小姐眼里。乔文烨这才明白,朱家是早有打算,预先已埋了伏笔在那里;只因自己一领秀才青衫,担不住那福份,故而朱家从未透露半点消息。乔家如今虽说中了一双举人,可要说与朱家门当户对,还差着一大截。
思念及此,乔文烨一颗心,渐渐冷了下来,字斟句酌地回答,承老夫人厚爱,文烨感激不尽,回家一定禀明母亲;只是,一则兄长尚未婚娶,二则自己亦将赴京应试,此事尚祈缓议才是。
舅爷频频点头,赞道,乔先生能以功名为重,先立业后成家,正是有志气男儿。家姊的意思,有这二百两银子作家用,正是要你兄弟能够安心攻读。明春赴京,必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朱老夫人体恤寒门子弟的这份心思,令乔文烨感激涕零。乔家兄弟做这教书先生,奉养老母,实只敷随时吃用,并无多少积蓄。虽说此番高中,平素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酸朋友,冲着举人老爷的前程预作投资,零零碎碎也送了十几吊钱的贺礼,到底有限。一家三口往下大半年的咬嚼,明年开春北上京师的盘缠,都需筹措。有了朱家这注银子,自可完全免除后顾之忧。
乔文烨遂不再推辞,收了银子回家,却留了个心眼,并未向母亲和兄长说起朱家许亲的事情,以免哥哥分心。他只说朱家老夫人一片好意,若执意不受,未免让人家看得自己小量,莫非乔家两个新科举人,日后连这二百两银子的情份都还不上么?乔文秋也觉得这是个道理,只不要忘了人家这份情意就是。
乔文烨在朱家舅爷面前,虽未说什么豪言壮语,对于来春的会试,已是怀了势在必得之心。转眼间冬去春来,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江南应试举子便陆续启程,进京赴考。乔家弟兄择定于正月二十八进京。朱家得了消息,竟又让管家送了二百两盘缠银过来,且有朱老爷书信一封,已为乔家弟兄安排好了京城里的居处,免得去挤高升客栈。朱家既考虑得如此周到,乔家也没有再推辞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