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去少则也要二三个月,弟兄俩为母亲备足了柴米,留够了银钱,又请了个远房的表亲姑妈,住过来帮着照应老人,又到左右邻居家中一一打了招呼,这才雇下一条船,过了江,沿大运河北上。一路上无非餐风宿露。虽说船行不如车马迅速,但安坐舟中,春风送暖,不惟少受劳累,尚可以朝夕切磋学问。抵京之日,按图索骥,找到地头,奉上书信。居停主人受朱家老爷之托,不惟准备好了房舍,还把试场中一应注意事项,悉数指点于乔家弟兄。二人进场以后,见一切行事,皆如所言,不觉心安许多,三场文字,如有神助,果然双双高捷南宫。眼见得一双进士是跑不掉的了,那一场复试,一场殿试,越发的妙笔生花。待到金榜题名,乔氏弟兄虽未能得抡大魁,却也都不负多年苦读,一举成名,双双做了天子门生。乔文秋中在三甲里,皇上赐了同进士出身,国家正当用人之际,陛见之后,就派了杭州府仁和县。乔文烨中在二甲三十五名,奉旨选入翰林院。
乔文烨这才将朱家有意提亲的前因后果,细细说与哥哥知道。乔文秋恍然大悟,原来朱家两次厚赠银两,还有着这份内情,弟弟于无意中得此佳耦,也是家门之幸。朱家虽是豪门,在地方上口碑甚好;即以此事论,世代显宦,能不在意乔家的贫寒,只看重文烨的人品才学前程,不能不说别具只眼。乔家结这门亲事,虽有高攀之嫌,但既是朱家先有此意,也就无须顾虑了。
乔文秋先返金陵,那一番庆贺荣耀,又非中举时分可比。上任之前,他禀明母亲,办妥了几件大事,一是央媒上朱家为文烨提亲,果然一说就肯;一是依了亲家公的意思,择定了北门桥下荒弃多年的马府基址,着人建造乔家新宅;一是由朱家做媒,娶了颜料坊夏家的二小姐。
这年秋后,乔文烨上书乞假,奉旨回乡完婚。乔、朱两家,珠联璧合,新妇却扇,才子扫眉,无限风光,也无须细说。来年开春,乔文烨仍回京入馆。朱小姐却宁愿留在金陵,侍奉婆婆,又成一时佳话。
三年后翰林散馆,乔文烨因了满文考试不及格,未能留京,派了彰德府安阳县。就在这一年,云南边陲土司叛乱,朱家老太爷以身殉国;祸不单行,大公子赶去云南,迎取父亲灵柩,半途又遭强人劫杀。老夫人悲痛之下,一病不起。一个烈火烹油的朱家,竟就此一蹶不振。全亏了乔文烨弟兄,一力帮扶,且将照应朱家后人,列为祖训,至今已历三世。朱家子弟的读书应考,姑娘的出身陪嫁,都是乔家供给。这虽说是乔家不忘旧情,也是当年朱老夫人慧眼择婿,为子孙留下的余荫。
杨慕柳先生所慕的柳,是前明的柳麻子柳敬亭。那柳敬亭虽说是江湖上一介说书艺人,结交的皆是一时俊彦。国初江左三大家,钱牧斋、吴梅村、龚芝麓,都有诗词题赠于他;吴梅村曾还为他作传。待到康熙年间,孔子六十四代玄孙、云亭山人孔尚任作了一部《桃花扇》,更使柳敬亭盛名,传布天下。尤其是金陵说书人,无不将柳敬亭奉为圭臬。杨慕柳脸上并无麻子,倒养着一部美髯,年过花甲,老当益壮,在夫子庙茶酒楼中,他要是谦称第二,没有人敢占头牌。这几日杨慕柳正在魁光阁上开讲《甘露寺刘皇叔招亲》。周明山去听了一晚,也晓得他说书是午后一场,晚间一场,每日上午空闲,遂邀他次日傍午,来南市楼便饭。他还特地上评事街冷摊上,挑了一方紫檀,送杨先生做醒木。
时值深秋,金陵城中大街小巷,到处都有上好的桂花鸭,周明山斩了半只,又包了半斤盐水花生,让张魁煮了一大碗什锦干丝,拌了一碟蒜瓣黄瓜,再杀一条鲜活鲫鱼籴汤,打上二斤黄酒,就在南市楼房中,与杨先生小酌。
三句话不离本行。两人从刘皇叔京口招亲,说到孙仲谋建业定都,六朝金粉,无限绮丽。“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当年豪门望族,如今多已寂寂无闻,时下仍称得上世家的,好像只剩下一个南捕厅甘家,号称三国名将甘宁之后。
杨慕柳一捋长须,连说不见得:“这金陵城里,藏龙卧虎,只是世人眼光势利,不到龙腾虎跃之时,见不到这一层而已。继南捕厅甘家而起的,就有北门桥乔家。想当初,乔家文秋、文烨兄弟,早年丧父,全靠寡母十根指头一双眼,为大户人家做绣娘,艰难度日。那时要说乔家乃东吴乔国老的裔孙,旁人怕也只当作笑话。”
“如此说来,这乔家原也是江南世家。”
杨慕柳笑道,难得那乔家兄弟,贫寒至极,不坠鸿鹄之志,但十年寒窗,果然金榜题名,却也是承皇上的特别恩典。